謝先生不是自己來的,他身邊還跟著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
那人自稱姓袁,是個賬房先生。
謝元五官端正,氣度不凡,年紀雖然不小,卻自有一種溫厚寬仁的長者風(fēng)范,與陌驚弦言談間,態(tài)度從容不迫。
他明知方才去聽墻角的多半便是陌驚弦的人,卻依然擺出一副行商姿態(tài),只當(dāng)是見陌驚弦出行陣仗不小,起了結(jié)交的心思。
那袁先生也是談吐不俗,溫溫和和的聽著,偶爾補充幾句。
幾人閑聊了一些風(fēng)土人情,那謝元便帶著袁先生告辭了。
陌微涼見他們都走了,這才從隔間出來,隨手打開謝元送來的見面禮。
只見一尺見方的長條盒子里,墊著上好的綾羅帕子,掀開帕子,兩枚白玉墜子靜靜躺在其中,玉色上乘,雕刻成小小的扇狀,倒也玲瓏可愛。
以一個行商而言,這禮送得過于貴重。
但是以謝氏百年世家底蘊,這禮又恰到好處。
陌微涼沖他搖頭。
她聽著那倆人的聲音,隔著屏風(fēng)見著他們的身形,確實并無一點熟悉之感。
她的記憶里,似乎也沒有什么類似于這兩人的形象。
陌驚弦不想她思慮別人,便道:“這世上人那么多,你又如何認得過來?!?p> 她心想也是,便就拋開了此事。
這邊謝元帶著袁先生回到包廂,那個與他密談的人已經(jīng)走了,包廂內(nèi)只剩下他的人。
袁先生關(guān)了門轉(zhuǎn)身回來,剛想要說什么,卻見謝元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不由驚呼出聲:“元爺!”
謝元扶著桌案,定了定心神,順著袁先生扶他的手坐了下來,將案上的茶盞端起了。
但是他的一雙手卻不停地顫抖著,險些將茶水潑到自己身上,只好將茶盞放下。
結(jié)果依舊沒有放穩(wěn),茶盞一歪,碧色的茶水傾瀉出來,順著桌案流了一地。
袁先生驚得不能自己:“元爺您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暗算?屬下去請個大夫過來給您看看?”
謝元擺了擺手,卻沒有說話。
他說不出話來。
袁先生急的不行:“元爺您究竟是怎么了?”
謝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仿若冥冥之中,莫名高處,有什么東西加諸于他肩上。
沉重,暴虐,無可避免。
這個感覺,從他見到陌驚弦開始,就出現(xiàn)了。
但是那個時候,還沒有嚴重到他無法負荷的地步,他只是覺得肩背微微一沉,只當(dāng)是自己被陌驚弦氣勢所攝。
他還有一點不屑,心想不過一黃口小兒,再如何氣勢凌人,也終究年輕氣盛,不足為慮。
然而,當(dāng)他踏出那個包廂之后,這種沉重就仿佛失去了限制它的東西,一股腦兒壓在了他的身上!
他幾乎用盡了力氣,強撐著回到自己的地方,才避免了在外人面前出丑。
謝元心緒紛亂,正欲說什么,卻見一個護衛(wèi)閃身進來道:“隔壁走了。”
謝元不知怎么了,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沖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離他而去,他心里響起一個巨大的聲音:抓住他,留下他!
他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腦子被那個聲音震得嗡嗡亂響,莫名的慌亂沖擊著他的神志,他有種茫然無措的巨大失落感。
“元爺!”袁先生見他踉踉蹌蹌?wù)酒饋?,連忙上前扶住他,“元爺您要什么?”
他用力掙開,仿佛命中注定般撲到了窗戶邊上,順著半敞的窗戶向下看去。
知味樓的門口停著一輛沒有標(biāo)志的馬車,他方才才見過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扶住一個小小的少女,想要登上那輛車。
少女正一手握住少年的手,一手搭在車轅上,卻突然停住了動作。
仿佛福至心靈,她回頭向上看去。
看見知味樓臨街的包廂里,似乎有什么人正透過那扇半敞的窗戶,在看她。
陌驚弦見她頓住,問道:“微微?”
她回過神來,沖他笑了笑,彎腰鉆進了馬車。
砰!
陌驚弦抬頭,看見那半敞的窗被人緊緊關(guān)上。
砰!
陌微涼心頭猛然一跳,但是馬車外響起了熟悉的叩擊聲,還有少年那悅耳的聲音:“你在馬車上休息一會兒,我?guī)闳ヒ粋€好地方?!?p> 心便定了下來,她笑道:“都聽哥哥的。”
樓上包廂內(nèi),袁先生手足無措地扶著失魂落魄的謝元重新坐下。
他算是看出來了,謝元這樣莫名其妙跟方才見到的少年有關(guān)。
但究竟是那少年暗中對謝元下了毒手,還是謝元本身出了什么狀況,他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謝元這般心神不寧,他實在放心不下來。
知味樓的生意也沒法繼續(xù)談下去,他便擅自作了主,一面命護衛(wèi)派出好手,悄悄跟上那輛馬車,一面命商隊原地修整,一面將謝元送到謝家別院里,為他延醫(yī)用藥。
一番折騰,直到天色暗下來,一直渾渾噩噩的謝元才完全清醒過來。
袁先生終于松了一口氣,便將大夫的醫(yī)囑轉(zhuǎn)達給他:“大夫說您思慮過重,又一路奔波,恐是侵了寒氣。需要安心靜養(yǎng),不可動怒?!?p> 謝元恢復(fù)了神志,向他道謝:“多謝先生為我勞心了?!?p> “為主子分憂本就是我等的本分?!?p> 袁先生又將他派人跟蹤陌驚弦一事回報給謝元:“只可惜對方十分警覺,出了垂城就沒法再追蹤下去了?!?p> 謝元點點頭,倒也沒有追問什么。
“只是這病來如山倒,元爺,咱們這個行程怕是要耽擱一陣了?!?p> 他們原本計劃的是,先帶著商隊回青州,在青州略作修整之后再南下。
可是謝元突然病倒,病得又如此離奇,袁先生擔(dān)心他們繼續(xù)趕路的話,謝元病情加重,那就得不償失了。
只是不知道謝元是怎么想的。
謝元沉吟了一下:“元有一事,還要煩請先生親自跑一趟。”
袁先生正色道:“爺?shù)埛愿??!?p> 謝元道:“商隊之事不急,總歸在年前趕回青州便可。南下之事也不急,知味樓的貨還未曾備齊。當(dāng)下唯有一事,不得不請先生出面?!?p> 袁先生道:“愿效犬馬之勞。”
謝元盯著袁先生,慢慢地道:“勞煩先生先行一步,替元去亳州,見一見我那舅舅,與他說一句話?!?p> 袁先生喉嚨動了動,靜待下文。
“說,元已見著那天命之人?!?p> 馬車緩緩?fù)A讼聛恚拔雒悦院叵铝塑?,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
冬天的夜里濕冷異常,陌微涼一直待在馬車上倒還好,陌驚弦騎著馬吹了一路的風(fēng)。
因而陌微涼下馬車時,摸到他遞過來的手,只覺得冰冷得如同一塊石頭,便把一直抱在懷里捂著的玄狐裘換下了他身上的斗篷。
陌驚弦順從地彎下腰,讓她脫下了斗篷,披上暖烘烘的玄狐裘。
陌微涼給他理好衣襟,這才滿意地后退一步。
陌驚弦一拉她的手:“走吧?!?p> 她這才注意到他們到了一座鄰水別院前。
在她面前的便是一方大湖,夜間看不清全貌,然則迎面吹來凜冽的寒風(fēng),可見湖面頗為寬闊,無物遮擋,風(fēng)勢才這般直爽。
別院就立在湖邊上,有廊橋曲曲折折,盤繞在湖上,連接著湖中水榭。
水榭上點著風(fēng)燈,依稀有人,但是陌驚弦并沒有往水榭去,而是帶著她直奔別院而去。
別院門口候著一個清瘦的少年,手中提著一盞素面燈籠,見到他們過來,微微點頭示意:“貴客登門,先生已在家中備好茶水,請。”
這話說的不倫不類,既不像迎客的門房,也不像是主人家,陌微涼不由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年紀看著比陌驚弦還要大幾歲,但是整個人十分清瘦,顯得一雙眼睛分外突出,看人的時候直勾勾的,有些嚇人。
他見陌微涼看過來,回了一個笑,也不說話,悶頭在前面帶路。
陌驚弦跟她介紹:“這是先生的弟子,自小被先生收養(yǎng),跟隨先生讀書學(xué)藝,不是親子勝似親子?!?p> 少年回頭笑道:“我叫謝愚?!?p> 謝?
怎么今天遇見的人都姓謝?
陌微涼看了陌驚弦一眼,對謝愚道:“陌氏女,微涼?!?p> 謝愚道:“可是‘獨坐水亭風(fēng)滿袖,世間清景是微涼’?”
陌微涼奇道:“這詩句倒是瀟灑,只是我從未曾聽過,倒是我孤陋寡聞了。不知是何人所著?”
謝愚答道:“興許是淹沒于歷史塵埃的先人,我偶然間在哪里見到過,只記得這一句,別的卻是記不清了。便是知道了何人所著又如何,總歸是前塵往事一場空罷了?!?p> 陌微涼腹誹,明明是此人主動挑起話題,如今倒是自己把自己的話給堵得嚴嚴實實的,叫人如何接的下去?
陌驚弦安慰她:“謝愚就是這樣,你不要理他就好?!?p> 謝愚聽他這樣說,非但不生氣,反而點頭附和:“知我者陌兄是也。我素來口無遮攔,若是有得罪之處,陌家妹妹直管罵我,不必往心里去?!?p> 陌驚弦提點她:“不要與他多說話,他一旦說得興起,三天三夜都不帶停歇?!?p> 陌微涼啞然,世間竟有如此愛說話之人?
陌驚弦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他還是給謝愚留了面子的,謝愚非但愛說話,還愛自說自話,尤其愛挑起話頭之后又將這話堵死,更愛撩撥不愿意跟他說話的人。
總之,十分之嘴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