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滄連交代后事都是如此風(fēng)輕云淡,但比起尋常來說已是多了不少人味兒了,可見她做了不少努力。
祁沖重新把巫滄那雙肉嘟嘟的小手捧在了手心里,表情并不算悲傷,他只是坐在床邊久久地看著她,時不時拿手撥弄一下巫滄額前鬢角的銀發(fā),就好像她只是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就會跟往常一樣一腳將自己踹下床似的。
她確實是睡著了,但明早卻不會醒來了,甚至于后天,大后天都不再會醒來了。
祁沖只有等。他不是頭一回等她醒,這幾年,他總是在等她。
祁沖和衣而臥,隔著被子將巫滄偎在懷里睡下了。
她的身子涼如寒鐵,不是活人該有的體溫,但呼吸確實是均勻而又綿長的。祁沖吻了吻她寒涼的唇,繼而又把她抱緊了。他突然覺得很有趣,此時的巫滄不能躲開他,也無法回避,就像個泥做的假人一樣乖巧。
乖巧地都不像巫滄了。
巫滄陷入沉睡后,蜚跑到那個植物永不凋零的森林里住下了。巫姮本來算是這片林子的半個主人,如今她死了,這林子在蜚看來就是無主之物,雖說巫姮死的那個地方是惡心了點(diǎn),但也無傷大雅,礙不了什么事。事后它去巫姮死去的那個地方看了看,尸體蜚沒有看見,那地方只剩下一灘散發(fā)著腥臭的黑血,而那黑血所沾染之處,所有的植物都被腐蝕了。蜚施了個法將那地方用真火燒了一遍,這才將那腥臭之氣緩了緩。
蜚本來就跟祁沖不大對付,沒了巫滄在旁約束著,祁沖又成了個混世魔王,更加惹人厭。動不動就要削人的膝蓋,挖人的眼睛,一個不如意,提把劍就殺人去了。整日眼都是通紅的,周身都是血紅血紅的煞氣,他常走的那條路,連草都不帶長的。
蜚于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它倒是對巫滄醒來很有信心,對于它來說睡個千兒八百年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算不得什么大事。它打算若巫滄一直睡下去,待祁沖死了以后它就把巫滄從宮中偷出來搬到自己洞里,它總覺得這小女娃可以給它帶來莫大的機(jī)緣。修煉到它這個程度,對自己的感覺可是很自信的。
但眼下從祁沖手里奪人,它還不想去找死。
左右也是無事,它找了顆十人都合抱不過來的樹下趴著了,也打算先睡個三年五載的再說。外界的事本就與它沒什么干系,巫滄醒著的時候,它寧愿賣個人情給她,但她都沉睡了,蜚自認(rèn)為也就沒它什么事了。
如巫滄所料,她沉睡不久后巫姮就開始顯出了她的蹤跡來,她變得更美艷,更妖嬈,媚得無法用言語來描述,不變的是那一頭紫色的長發(fā)。
但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翻涌的黑霧里,顯得鬼氣森森。
她變成了一個徹底的鬼物。
再也不用依賴巫力,也依然可以擁有毀天滅地的能量。不用那雙盛了巫印的雙眼,也可以殺人于無形。她再不會因為自己是一個巫師而感到驕傲,也不再因為自己是一個巫師而自卑。她脫離了巫姮這個身份,感覺自己變得更加強(qiáng)大,并且,不再受制于任何人。
甚至連那雙眼睛都變化了模樣,她的雙眼變成和發(fā)色一樣的紫,帶著些不易發(fā)覺的紅,再看不到一點(diǎn)巫印的痕跡。只是由于瞎過的緣故,顯得有些沒有光彩,暗淡里透出死寂。
而祁沖開始提著他那把飲不夠血的劍,終日追殺她。雖巫姮每每都能勉力逃脫,終究是疲于奔命,很是狼狽。
祁沖呢,他仿佛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地方,總算不那么消沉。
這日子一過又是好幾年。
這幾年祁沖過得很充實,除了滿世界追殺巫姮以外,閑暇時光他還挑起了一個又一個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將祁國的版圖擴(kuò)大了數(shù)倍,以暴力鎮(zhèn)壓那些不服從管教的人們,得到了一個殺神之名。
他本來已經(jīng)不年輕了,巫滄沉睡后他長出了更多的銀絲,開始顯現(xiàn)出他這個年紀(jì)該有的老態(tài)來。即使如此,他仍像個停不下來的陀螺般,一刻也不讓自己消停。不知道的人以為他想拿下整個天下,其實他只不過是生活很無趣,要為自己找點(diǎn)樂子罷了,他不是不明白,他打下的這如此廣袤的疆域,他的子孫后代根本守不住。況且他還沒有兒子。
可能是殺孽造的太多,祁沖至今無子,女兒倒是有兩個,都早早地嫁了人出了宮,可能他身上殺氣太盛,公主們就連小時候也都跟他不親,所以天倫之樂什么的也就不用想了。
而除了仗劍廝殺,祁沖也不曉得自己還擅長些別的什么東西。只有見到血腥,他才會有些勁頭,他好像,他本就是為戰(zhàn)爭殺戮而生的。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祁沖回到巫滄的那間屋子,看著熟睡中的巫滄,時常會心煩意亂地想象,等巫滄醒來,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老頭了。而他的巫滄,仍是少女的模樣,就像,是他的孫女。
他其實不太服老,雖然眼下已經(jīng)有些白了頭發(fā),但他的體態(tài)依然像個少年一樣魁梧,健碩,那是常年的廝殺中練就的一身筋骨,看起來勻稱不夸張,卻可以輕易地擰斷任何一個二十歲小伙的脖子。
他依舊英俊,五十多歲的男人,長著不長不短漂亮的胡須,不說話的時候,眼神堅毅敏銳,笑起來戲謔邪性,剛剛好是女人們喜歡的那種壞模樣。不得不承認(rèn),神給了他一副好皮囊。
仔細(xì)看去,在他的右眼角下面有一個不太顯眼的疤痕,他當(dāng)初懷疑巫滄嫌棄他長得太英俊,于是在一次對決中故意叫敵人劃到的,剛劃到一點(diǎn),他又后悔了,因為實在很痛,他沒忍住怒火把對方干掉了。
于是留下這么一個小小的疤,全然沒起到一點(diǎn)破壞他那張俊臉的作用。
祁沖拋開那些雜亂的思緒,脫了鞋躺到巫滄身邊,幫她掖了掖肩上的被子,牽著她冰涼涼的小手睡下了。
按理來說,他該同她多說說話,她是個那么厲害的巫師,沒準(zhǔn)都聽得見,但他不知該說些什么,于是大部分時候他都只是沉默。
沉默到不像他的程度。
只有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了,會問巫滄
“美人兒,你是不是,根本不想醒過來?!?p> “你是不是,不想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