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這樣看著,巫滄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了要臉紅的征兆,巫滄想不出,若是旁的女子被他這么看上一眼會是如何光景。連她都有些吃不消,尋常女孩兒們怕是得暈過去。
想到這里,她低下了頭垂著眼眉笑了笑。肜宿卻覺得此刻的她很是陌生,巫滄從前分明不是個愛笑的姑娘。
雖然巫滄已經(jīng)年過四十了,在比她年長的肜宿看來,卻總是孩子。
是個不懂得表達自己喜怒哀樂的小姑娘,但這孩子如今在自己面前卻笑得那么自然,仿佛平日里都是這么笑著的。
他悲哀地想到,或許自己并不是將巫滄從邪惡的祁沖手中拯救了,反而是硬生生將幸福的可能從她身上撕扯開來的罪魁禍首。
那他做的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呢。家國天下,其實都不再是他所追逐的東西了,他只希望他的巫滄可以平安自由。
可她真的感覺到自由了嗎?
肜宿的心緒有些迷茫,連帶著眼神也迷茫起來。
巫滄走上前去,安靜地等了會兒,待得肜宿收回了心神,才輕聲喚了聲王。
肜宿抬手理了理巫滄鬢角的碎發(fā),柔聲道:“我早已不再是這個國家的王,你也終于可以不用再當我的神巫了。”
“我知道?!蔽诇嫣а劭粗翱晌也恢撊绾畏Q呼你,總不能直呼姓名。”
“為何不可?”
“有人說,我喚人姓名時,像是要訓斥對方?!?p> 肜宿很清楚地看到,巫滄說這句話時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似的臉上帶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來。他很是煎熬地希望這笑不要是因為憶起了祁沖才好。
心底嘆了口氣,肜宿還是堅持著“往后習慣就好了?!?p> “好吧?!蔽诇婵梢钥隙ㄗ约菏菦]法習慣的,但她不想撫了肜宿的興致,于是從善如流地答應了。
巫滄的生活一如往常,但這個國家卻已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知國重新回到了肜宿一脈的手里,肜宿年輕的兒子成為了新王。
難以否認的是,人活在這世上還是要講求一些天分的,起碼伯夷就是個很有天分的孩子,他仿佛天生是個當王的材料,比起不務正業(yè)的祁沖不知要強出多少倍。
他頂著一張人畜無害且美如天仙的臉坐上了那個仿佛被下了詛咒的王座,且坐的心安理得,理所當然。因這本就該是屬于他的位子,他不過是奪回了屬于自己的東西。他端坐在寶座上,那身姿透出一種天生的王者之氣來。
他比他的父親更適合成為一個一國之君。
蕭瓊和耿碩早在一年以前便和肜宿父子取得了聯(lián)系,若不是他們帶人四處策應,伯夷他們也不會一路如此順利就打到了王城。
蕭瓊再一次來到了他曾和父親起過無數(shù)爭執(zhí)的朝堂之上,他如今站在蕭老將軍曾經(jīng)的位置上,沉穩(wěn)持重地如同蕭老將軍再生,他終于沒有辜負他死去的父親,沒有辜負他父親用生命捍衛(wèi)過的這個王國。
可惜他變了太多,再不是從前那個鮮衣怒馬,神采飛揚的少年將軍了。
朝代更迭,風云變幻,實在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只有參與其中的人才知道,其中包含了多少的隱忍和兇險。最后剩下的,終將是冷酷到底的勝利者。
肜宿和巫滄并不想成為這種冷酷到底的勝利者,但如今的現(xiàn)狀是他們終究還是成為了自己不想成為的那種人,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勝利。
這勝利于他們而言說重要,十分重要;說不重要,根本也不重要。
不重要,卻必要。
他們只是做了對自己的身份而言最正確的事。
得來一個縱然不是巫師也可以算出的朗朗乾坤。
伯夷無法體會到他們的不快樂,他本是一個自幼長在荒蕪之地的苦孩子,在他的記憶中,幽陵的風沙從未停過,他們居住的地方,滿是吃人的豺狼虎豹,每個月都有人死去的消息。他可憐的母親,自己連她的樣子都記不得了。
從伯夷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天,他就暗下決心,終有一日,他會打回去,將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搶回來。
當離開蠻荒的幽陵以后,他第一次見識了外面的世界,才驚覺,原來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人,看到的居然可以是不同的天空。
那些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們,吃著他從未見過的果蔬,穿著干凈妥帖的服飾。一路走來,越靠近王城,那差別越是叫他悲從中來。王城的公子們一個個帶著倨傲的神情和數(shù)不清的奴仆,華服上繡著繁復的花紋,干凈地一塵不染。他們的臉頰兩邊沒有丑陋的紅血絲,嫩得都能掐得出水來。仔細看去,連婢女們頭上帶的釵子都是在幽陵瞧不著的物件。
街上一副忙碌熱鬧的場景,小販們個個都有適合唱戲的好嗓門。賣胭脂的,買糖人的,買風箏的。伯夷帶著大隊人馬本是浩浩蕩蕩,如今卻覺得自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感覺不到絲毫的得意。
他也確實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于是一路上表現(xiàn)出了恰到好處的沉默。
他感到憂傷,他本該和那些世家公子一樣自幼享受著優(yōu)越的生活,眾人的敬仰,甚至比他們更加高貴,他該是這個國家的王子,這世上最該被珍視的人。
可他卻在寒風凜冽的幽陵度過了他的整個童年,幼時伯夷覺得自己很快樂,他的父親文武雙全,溫文爾雅,他的老師力大無窮,勇敢無畏,他的巫滄姐姐,宛如天人。他本來很知足的。
但那是因為他還沒有吹過溫柔地春風,沒有見過和煦的陽光,沒有吃過甘甜的水果,沒有聽過悠揚的曲調(diào)。他無法想象這一切。
他于是更加充滿了恨意,對那個奪走一切的男人。
伯夷對巫滄,確實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感情,當他漸漸長大,他不再單純地只把她當做一個長輩。他確定自己是喜歡她的,雖然她大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歲,但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顯然是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止他情根深種的。
他本來一直在等,等待自己足夠成熟,看起來比他的巫滄姐姐還要成熟的那一天。他再也不要叫她姐姐,他要得到她。
可該死的祁沖,早早地搶走了巫滄。他的巫滄。
他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見到巫滄了,他有時候會想象,她如今有了怎樣的變化,是不是依然青春永駐,是不是常常會想念自己。
他一刻也等不了,只想著能快些見到她,他確信,巫滄肯定也是這么想的。
那日,當伯夷看到朝自己緩步走來的巫滄時,證實了他的想法,巫滄形容年輕,周身沒有絲毫歲月的痕跡,如果有的話,只能是那一頭蒼蒼白發(fā)了。但伯夷卻全然不在意,在他眼里,巫滄依然是那個驚若天人的神女,下來這凡間,就是為了和自己相遇的。
在伯夷的想法里,自己就是這片天地里唯一的男主人公,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在巫滄的故事里,他充其量不過是個戲份不多的配角。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活潑可愛,陽光樂觀,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樣,巫滄愿意多疼疼他,這么一個早早就失去了母親的可憐孩子。可如今,這孩子長大了,巫滄看著他,只覺得很陌生。
他不像他的父親,一點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