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相見恨晚遇知音 各懷心思結金蘭
“在想家了啊?”鐘芳芳邊說邊走過來,承訊竟然沒有察覺。聽到這話,承訊方才回過神來。鐘芳芳問承訊,“昨日匆忙,還未問過公子,公子家中是做什么的?為何掉入這滾滾河水之中?”
承訊早知道有此一問,照著跟船工說的,祖籍靈州,家住晉陽,往返于塞北和中原做生意。這一次本想到河西來看看。不料,遇到官不官、匪不匪模樣的一伙人打劫。帶著夫人逃命時慌不擇路,從山上滾落、掉了下來,落入了河中。幸好姑娘一行人相救,才保住性命。
鐘芳芳算是明白了為什么蕭夫人到現(xiàn)在還在昏睡。從山上掉到河水中,他倆都沒死、也真夠命大的。鐘芳芳注視著承訊,淡然一笑,說,“我看公子不像是商人?!?p> 承訊反問鐘芳芳,“為什么不像?”
“有道是商人重利輕別離。公子卻為夫人連命都不要,這可不像是商人?。?!”
承訊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討個老婆不容易,花了財禮五萬貫。我是想著,老婆走了還得續(xù)弦,又得花上不少錢。命可以不要,這再討老婆的錢可不能再花了?!?p> 鐘芳芳笑的前仰后翻。這倒是真是有個商人的樣子了。承訊沒有問鐘芳芳家世,倒是她主動說起。鐘芳芳說,自己本是江南人氏,家里出了一些變故,來投靠姑姑。
承訊沒話找話說,“那老板娘是你父親的妹妹???”
鐘芳芳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心,回答是我母親的妹妹。這下問題就來了,這不應該是姨娘嗎?鐘芳芳又補充,說老板娘當初招的是上門女婿,家中都稱她叫姑姑,不稱姨娘。
承訊心想,怎么還跟我家還有些相似?。坎贿^,鐘芳芳肯定有些秘密不愿意說。老板娘當男孩養(yǎng),這不應該叫舅舅??算了也沒必要較真,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正在聊著,說曹操、曹操到,老板娘來叫鐘芳芳和承訊一起吃飯。剛坐下來,老板娘端上一份腌蘿卜和一份腌大白菜,還有一份燉魚肉。鐘芳芳說,“我要和蕭公子吃的一樣?!崩习迥镌尞惖乜粗?,心想,看來姑娘真的是喜歡上這個男的了。來了這么久都吃不慣黃米,今天竟然要和這個姓蕭的吃一樣。不過老板娘轉而又想,這也很正常,這個公子頗有氣質(zhì),也是相貌堂堂,除了身份不明,其他倒是和我們姑娘是一種人。怪不得姑娘和他有話聊。
老板娘是個聰明人,上了兩個半碗米飯、兩個半碗黃米飯。承訊一看就明白了。這個鐘芳芳果然家世不錯,老板娘專門為她備了稻米。水稻只有在長江南面才種植;中原不產(chǎn)稻米。即便在汴京,都是富貴人家才能吃得起米飯,何況是這遙遠的河西。
承訊端過黃米飯,老板娘說,“公子,你就別客氣啦,你倆先吃米飯吧!不夠再吃黃米飯?!?p> 吃著飯,鐘芳芳借機說,“蕭公子應該多吃一點?!睂⒋蟛糠贮S米飯撥到承訊碗中,自己只留一點,弄的承訊很不好意思。還是老板娘打圓場,“快吃快吃!等到身體恢復了找些事給你做。我這里可養(yǎng)不起白吃飯的?!逼鋵嵗习迥锩靼?,鐘芳芳是吃不下黃米飯。飯后,又盛了一碗魚湯,讓承訊帶給蕭淑沂。
這一日又在行船中渡過,讓承訊憂心的是,蕭淑沂仍未醒來;讓承訊略微放心的是,鐘芳芳派船娘拿來的湯藥,蕭淑沂都能緩緩吞咽。想到蕭淑沂未醒,承訊更不敢冒險多問什么。此時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多觀察、少說話了。
第二日,承訊了解到,這艘船準備將貨物送到蘭州,然后趕在黃河上凍前到云內(nèi)州,再從云內(nèi)州南下至洛陽,從汴水(即通濟渠,連接黃河和淮河)進入淮水,最后從里運河(連接淮河和長江)返回江南。這樣,大家就可以回家過年了。當然這是最理想的情況。實際上,兵荒馬亂的,隨遇而安吧。承訊心想,既然年前能到汴京,就暫時繼續(xù)跟著走吧。
船上的生活枯燥無味。夕陽西下,承訊又在船邊發(fā)呆,鐘芳芳走過來和承訊聊了幾句,詩興大發(fā)?!傲只ㄖx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承訊看著鐘芳芳,心中疑惑陡生。此時,他又沒法多揣測什么,便只道:“姑娘看似悠閑快樂,為何心中惆悵啊?”
“蕭公子說自己是商人,看似身手不凡,卻又對詩詞研究頗深嘛!”
“僅能鑒賞一下字面意思,自己是寫不出來的?!?p> 鐘芳芳請承訊說說,承訊想了想,說道,“那獻丑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姑娘正值青春年華,在這最不該感慨歲月的年紀,卻是感嘆歲月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這一句以景色印心情,人生有太多的無奈。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這是在問命運,人生什么時候才能再重逢,是和親人?還是戀人?最后一句更是感嘆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如東去之水不休不止?!?p> 鐘芳芳看著承訊,蕭公子從詞中讀出了她的心聲。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除了承訊的解釋外,還有一點,就是鐘芳芳留戀、沉醉于此時,害怕有一天要離別,更不知離別后何時才能再重逢。鐘芳芳說,“公子說的都很確切。不知為何,我明明對公子所知不深,卻覺得蕭公子看似勇敢而堅強,其實內(nèi)心是很孤獨的?!?p> 承訊驚奇地看著她。此前,慕容雪帶著承訊開始走出孤獨;蕭淑沂看到了他的雄心壯志,卻從來沒有人看透他內(nèi)心的孤單。
鐘芳芳說道:“船工說公子水性很好,在明知道抓著夫人可能同死的情況下也不放棄。眾人都夸公子對夫人一往情深。但是對于我來說,如果我的親人走了,我還想要活著,因為這個世上還有很多值得留戀的人和事物。對于公子來說,沒有夫人,活在這個世上就沒有意義了。公子家境殷實,卻為一個救不了的人而放棄生命,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是不是也可以說明其實公子內(nèi)心是很孤獨的呢?”
是啊,在這個時代,連續(xù)戰(zhàn)亂導致男女比例嚴重失調(diào)。富家男性更大多是三妻四妾。一個男人怎么會為了老婆放棄生命呢?鐘芳芳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找一個像承訊這樣的相公啊,可是他已經(jīng)有老婆了。承訊聽完鐘芳芳的話,朝她淡淡地笑了笑,知音難求、相見恨晚。
第二日深夜,蕭淑沂終于醒過來了。承訊一貫睡著時握著蕭淑沂的手,她輕微的手部動作立即將承訊從夢中驚醒。承訊連忙起身點火燭?;椟S如豆的燭光下,蕭淑沂兩眼慢慢睜開,看到了她的訊哥。蕭淑沂聲如蚊蟻般小,“能在佛前第一眼就見到訊哥真是太好了。”承訊立即用手去捏蕭淑沂胳膊肘內(nèi)側。據(jù)說,捏這里能促進血液循環(huán),而且被捏的人感覺特別疼,蕭淑沂疼的“噢,噢,噢”小聲叫,聲氣終于足了點。
承訊微笑著說:“傻瓜,還在這個世上呢!沒到佛前哦?!庇謸崦捠缫实念~頭輕聲道,“我說你聽,少說話。我們現(xiàn)在在一條船上,我叫蕭詢,家住晉陽。”聽了承訊的話,蕭淑沂點點頭。承訊又問,“餓了吧!”起身準備去找點湯湯水水再給蕭淑沂喂些。她卻緊緊抓住承訊的手。也罷,不急于一時。
就這樣傻看了半個時辰,蕭淑沂累了,又閉上了眼睛,小聲說,“訊哥,我再睡會?!眱扇擞窒鄵碇?。
第三日清晨,艙門敲響,只聽鐘芳芳的聲音在外面說:“蕭公子,船走不了了,要暫時停在這里數(shù)日。要不要上岸走走?”承訊開門,正不知道怎么回答,蕭淑沂已經(jīng)醒來。聽到這么清脆的叫蕭公子的聲音,她倒是記得挺快,蕭公子就是訊哥。蕭淑沂眼睛全然睜開,說了一句“相公”,這下把鐘芳芳嚇了一大跳。
兩人對視片刻,鐘芳芳有點尷尬,抿嘴笑了起來。承訊有點丈二摸不著頭腦。再看虛弱的蕭淑沂,倒和她是心有靈犀,也在淺淺地笑。她倆在笑什么呢?有點像一個男子的妻子新亡,一個鐘情于此男子的女子來靈堂找男子,想暗訴衷腸。妻子死不瞑目,突然睜開雙眼…
承訊介紹說,“這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鐘姑娘。鐘姑娘,我夫人蕭氏?!?p> 鐘芳芳說:“既然夫人醒來,我去給蕭夫人準備點粥吧。”說完掉頭就走。
承訊張張嘴,話沒出口,只得又回屋坐下。蕭淑沂呢,則笑著看著承訊,不知道是慶幸生還,還是意味深長;而承訊則一方面竊喜、那個愛吃醋的淑沂回來了,一方面又感覺自己無辜極了。
接下來的幾日就如鐘芳芳所說一般,在這里這么耗著。聽說蘭州已經(jīng)被吐谷渾人占領了。吐谷渾人在四處捉拿樓蘭人。世間的仇恨也如“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永無休止。被契丹人逼的無家可歸的樓蘭人遷往河西,與此地的鮮卑吐谷渾人又產(chǎn)生了矛盾,相互爭奪河西走廊的控制權。結果是吐谷渾人被樓蘭人打得退到了西海(青海湖)附近的牦牛城(西寧),吐谷渾人自然也是對樓蘭人充滿了仇恨?,F(xiàn)在,他們乘著漢朝攻伐樓蘭之際,接到漢朝皇帝命令他們從側翼攻打樓蘭的旨意后,不遺余力地出兵,希望借此良機奪回失去的土地。
吐谷渾先后是梁、唐、晉、漢的屬國,一向是禮遇漢人的。船上的一幫人不管是江南的還是中原的,吐谷渾人也分不清,都當是漢人。要命的是這一船貨物是樓蘭人的,跟船的四個貨主三男一女都是樓蘭人。貨主們要求將船停在集鎮(zhèn),看看風聲再決定怎么辦。老板娘出主意,打扮一下混過去試試??墒且粍t樓蘭人的相貌和漢人差異較大,二則家都被吐谷渾人占領了,貨還運回去干什么。
樓蘭人想把船上的貨物便宜賣給船主老板娘,老板娘不愿意。這一船基本上都是瓦罐。瓦罐又不能當飯吃。另外,老板娘也沒有途徑賣這些東西??!
鐘芳芳沒有避諱,依然沒事跑來看承訊和蕭淑沂。蕭淑沂元氣大傷,倒顯得隨遇而安。又看鐘芳芳沒事來給她送藥、送飯,沒有按她往常的性子那樣說什么。其實也不是沒有多想,是想通了。承訊為她連命、連大漢江山都不要了,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一連耗了有十日,蕭淑沂終于恢復了不少,能下地走路了。樓蘭人就地賣了一些貨物湊了些錢,又想將剩下的部分貨物給老板娘充當這十幾天的工錢。老板娘討價還價,希望樓蘭人把帶的少量絲綢充當一部分工錢。樓蘭人當然不肯。在河西,除了金銀,絲綢可是硬通貨,比銅錢都硬氣。折騰了許久,某天夜里,樓蘭人竟然偷偷跑了。老板娘沒辦法,跑就跑吧??纯词O碌陌氪浳铮忻厝?,夠大家伙吃口飽飯就行了。
這天,承訊帶著蕭淑沂下了船,到鎮(zhèn)上走走。他偷偷從腰帶中拿出來些錢,又將自己的外袍典當換了件粗布袍子,買了半只羊帶回船上,想給大病一場的蕭淑沂補一補。人在江湖,又不能露富?;屎笱a身體,只能靠吃羊肉了。不料船工們聽說有肉吃,全都跑來蹭飯。承訊覺得,畢竟船工們救了自己和蕭淑沂一命啊,吃點肉也不為過啊。結果一人一大塊,肉就沒了。蕭淑沂也就吃了兩塊肉,喝了一碗湯。日子雖慘,心里卻美滋滋的。蕭淑沂抱著粗瓷碗,喝湯的樣子都顯得那么幸福。承訊突然想到了一句話,“有情飲水飽”。
一切準備就緒。即便老板娘再想找個生意賺點回去的路費,可是打成這個樣子,哪里還有生意呢?見天氣已經(jīng)明顯轉冷,船開始往回趕。承訊的心情非常好,希望能在年前趕回京城就再理想不過了。
興奮之余,承訊跑去問老板娘,有什么活可以干的。老板娘想了半天,告訴他,“本想給你安排個賬房干干,現(xiàn)在也沒有生意,等到了前面有了生意再說吧?!背杏崯o奈,剛要離開,老板娘很是熱情,又跟承訊打聽家住哪里,家里情況。承訊依然背臺詞,祖籍靈州,家住晉陽。
老板娘不知道是有意,還是閑聊,巴拉巴拉,跟承訊兜了個底掉。老板娘說,她本來招了個上門女婿,夫妻倆一起跑跑船。后來,大唐征討東南,丈夫應召入伍、戰(zhàn)死沙場,只好一個人討生活。這些年,幸虧芳芳家里照顧。一年前,芳芳家里也出了變故,來船上投靠她。老板娘一再強調(diào),芳芳也是出身名門世家,是個不可多得的才女。
船上就這么二十來個人,縱使有女的,也都是船娘。唯有鐘芳芳和蕭淑沂是出身名門的女子。鐘芳芳沒事就來找蕭淑沂聊天。承訊提醒蕭淑沂,說話要謹慎,蕭淑沂請承訊放心,她可是老江湖,不會出問題的。
返程第二日,蕭淑沂去找鐘芳芳聊天,回來以后很高興的告訴承訊,“我們兩個義結金蘭了?!笔捠缫式衲甓?,鐘芳芳今年十七,收了個妹妹。承訊心想,淑沂經(jīng)歷過這次事情,大度很多嘛!就對她說,“嗯,這樣也好,將來要報答人家?!笔捠缫蕝s是在想,哼哼,想打我訊哥的主意,我且裝糊涂。過些時日,看我不耍耍這個義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