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人民醫(yī)院,窗明幾凈的病房,寂寥無聲的長廊,乃至是正推著推車,忙碌的護士,都在此刻變得氤氳扭曲。
元成輯的雙瞳在收縮,因為他眼前的舒博也在扭曲崩壞。
仿佛一瞬間天崩地裂,世界末日到了,所有一切都將化作虛無。
元成輯怔怔地坐著,在此刻本該驚慌失措的他,卻顯得尤為平靜。
他的大腦仿佛遭受一股強大洪流的沖擊,許多陌生而熟悉的記憶,如潮水般沖進他的大腦。
他想起來了。他根本不是元成輯,而是沈星暮。
他現(xiàn)在是在死亡游戲的世界里。而現(xiàn)在,眼前世界崩碎的畫面,無疑是死亡游戲即將結束的征兆。
沈星暮盯著臉上仍映著會心笑容的舒博,一瞬間明白了好多事情。
眼前的畫面完全崩塌,再次重組成型時,他回歸了現(xiàn)實世界,就坐在自己租房的木床邊。
***
同一時間,俞縣七中,初中部,初二十班,寬廣卻黑暗的教室里。
元成輯看不清范云汐的臉,甚至察覺不到范云汐的存在??墒请[隱的,他依舊感覺到了平穩(wěn)的鼻息與溫潤的體溫。
一切都顯得那么安詳,那么溫暖。
——可是,云汐是誰?
元成輯絞盡腦汁思考著,懷里的溫暖卻瞬間變得宛如黑鐵般冰冷刺骨。
他猛地打了一個寒顫。緊接著,漆黑的教室在崩塌,眼前的一切,包括黑暗在內(nèi)的所有東西,都以肉眼可見的形狀,變成碎片。
元成輯的神色猛地僵住。因為在這連一秒鐘也被無限細分的短促時間里,他完全想起來了。
大腦中,那一段段陌生又熟悉的記憶,時刻提醒著他。他不是元成輯,而是葉黎。
他正在進行一場死亡游戲,只不過這場游戲有些奇怪,他被抹除了所有記憶,以少年元成輯的身份,度過了這一場至今不知難點在哪里的死亡游戲。
崩碎的空間重組,葉黎回歸現(xiàn)實世界,同樣是在自己租房的茶幾前。
葉黎看到了沈星暮,沈星暮也皺著眉向這邊看來。
葉黎抬手按住額頭,壓住心中的萬千思緒,沉聲問道:“我怎么在這里?”
沈星暮淡淡說道:“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死亡游戲開始之前,我應該在一號工作室里,游戲結束后,我卻回到了自己的房間?!?p> 葉黎從他的話中捕捉到了關鍵信息,連忙問道:“你也進入了死亡游戲?什么時候的事情?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線索?”
沈星暮開始述說他查看元成輯電腦的事情。他的講述雖然簡潔,但其中的重要信息都有提到。元成輯的工作電腦里,保存的兩篇文章,分別是他初二的時候,范云汐被校園暴力折磨到跳樓的故事,以及他高二時,和舒博一起找社會上的混混打架,最后被父母送進藍天精英學校,舒博因此生理殘廢的故事。
葉黎聽完沈星暮的講述,沉思道:“死亡游戲里,我被惡念空間抹除了自身記憶,取而代之的是元成輯的記憶。我以元成輯的身份,就讀俞縣七中的初中部。而那時的時間線,恰好是2007年9月,元成輯剛上初二,認識范云汐的時候。只不過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和元成輯寫的文章內(nèi)容不一樣,范云汐只是被米依依劃破了臉,卻沒有被她逼死?!?p> 沈星暮皺著眉沉聲說道:“看來這兩場死亡游戲本身存在很強的邏輯聯(lián)系。游戲里,我也被抹除了記憶,同樣以元成輯的身份就讀俞縣七中的高中部。那時的時間線是2010年10月。我和舒博的確和社會混混打過架,但沒有被父母送進藍天精英學校。舒博從始至終是一個健全的人,并沒有受到藍天精英學校的惡意傷害?!?p> 葉黎立刻明白過來,這兩場死亡游戲,關鍵點在于拯救范云汐與舒博。當然,游戲里,無論葉黎還是沈星暮,都忘了自身,誤以為自己就是元成輯。事實上,從記憶層次上而言,他們的確成了真正的元成輯,只不過他們和原本的元成輯存在一些區(qū)別,性格上,思維上,為人處世上,都完全不同。
所以原本的元成輯,在經(jīng)歷那兩件事情時,產(chǎn)生了最悲慘的結局。而換成葉黎與沈星暮去參與,結局就完全變了。
范云汐沒有死,反而成了元成輯的女朋友;舒博也沒有受到殘害,而且他與元成輯的友誼也并未破碎。
可是既定事實已經(jīng)發(fā)生,這兩場死亡游戲本身又存在什么意義?范云汐總歸是香消玉殞,而舒博也始終是個太監(jiān)。
葉黎沉思著,忍不住拆開墻角的糖袋子,取出一粒糖塞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問道:“你對這兩場死亡游戲有什么看法?我總覺得,游戲里那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還存在另一種層次的意義?!?p> 沈星暮沉吟道:“這兩場游戲存在很深的玄機。首先,死亡游戲本身就是善惡游戲的障礙,這兩場死亡游戲都存在死亡陷阱。你回到了元成輯還在讀初中二年級的時段。也就是說,那時候的你也只有十四五歲。你的心性同樣尚未成熟,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容易怯弱。范云汐被米依依欺負,如果你選擇袖手旁觀,或許范云汐被逼跳樓的那一刻,也就是你被游戲規(guī)則宣判死亡的一刻?!?p> 既然是死亡游戲,當然存在觸發(fā)死局的陷阱。葉黎完全贊成沈星暮的說法,便點頭道:“我也這么想??墒俏也]有袖手旁觀,并且借舒博的力量完全遏制了米依依的暴力舉動。按理說,從那時起,死亡游戲就該結束??蓻]有,這場游戲是在范云汐在我手上刺下她的名字時,方才結束?!?p> 沈星暮道:“這就是死亡游戲的第二層陷阱。你只拯救范云汐,還不足以脫困。在元成輯的心靈深處,一定是深愛著范云汐的。所以你不僅要救范云汐,還要俘獲她,得到她的愛情。”
葉黎回以起當時范云汐在自己手臂上刻字的表情,那是深深的眷戀,以及對未知與失去的恐懼。
毫無疑問,那時的范云汐,的確是深深地愛上了元成輯。
葉黎只好點頭,沉聲道:“手臂刻血,不是做作,不是虛情假意,而是純澈的愛?!?p> 沈星暮道:“所以我的脫困條件,同樣不僅僅是避免舒博受害,還必須留住元成輯與舒博的友誼。舒博提起鋼棍,準備砸李小蘇的腦袋時,我制止了他?;蛟S正是我的無意識舉動,避免了此后慘劇的發(fā)生。因為李小蘇和藍天精英學校有關,如果舒博把他得罪得太死,他便會想方設法把舒博騙進藍天精英學校進行報復。然而那時死亡游戲并沒有結束,游戲中有新的人物出現(xiàn),那就是涂思婷,一個和范云汐非常像的女孩子。”
葉黎不解道:“涂思婷的出現(xiàn),對元成輯與舒博的友誼存在什么影響嗎?”
沈星暮道:“女孩子長得美麗迷人,原本是非常好的事情,可當她同時迷倒一對至交好友,那就是另外一個性質。元成輯和舒博都喜歡涂思婷,涂思婷的存在便成了這對好朋友的殘酷考驗。這就是死亡游戲的第二層陷阱,愛情與友情的劇烈沖突。死亡游戲里,舒博選擇了安靜退出。但在游戲的最后,我也選擇了放棄。元成輯和舒博的友誼保存了下來,只可惜涂思婷成了游戲中的悲劇女孩。”
葉黎聽著,臉色猛地僵住。他想起來了,游戲中,他第一次請舒博幫忙時,在初二十班的教室門口,舒博對范云汐的凝視。
游戲里,葉黎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還不能敏銳地捕捉人的眼神情感。但現(xiàn)在,他回想起來,那時的舒博,無疑是被范云汐的美麗迷住了。他的凝視,便是少年對心儀少女的失神眷念。
可是在游戲世界里,舒博從未說過這件事。毫無疑問,無論是范云汐還是涂思婷,也無論舒博是否喜歡,只要是元成輯喜歡的女孩子,他都選擇了安靜退出。
葉黎沉思之時,沈星暮再次說道:“另外,在游戲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就是辛棄疾的詞句?!?p> 葉黎當即點頭道:“范云汐很喜歡辛棄疾的詞。元成輯也因此背下了許多千古名句。”
沈星暮道:“在我進入死亡游戲之前,舒博剛好回到一號工作室。我和他聊過幾句,問他能不能背辛棄疾的詞。他隨口就把辛棄疾較為生僻的一首《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憶少年時事,戲作》背了出來。而在死亡游戲中,舒博也在背辛棄疾的詞。他說,只要是讓他感覺驚艷的詞句,他都會記下來。但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幌子。他其實一直在背辛棄疾的詞。”
葉黎輕嘆道:“元成輯和舒博,果真是志趣相投。用辛棄疾的詞句形容就是‘元龍臭味,孟公瓜葛’。他們在審視女孩的眼光上,總是出奇一致,所以他們總是喜歡上同一個女孩子。毫無疑問,元成輯和舒博都是因為范云汐,才不斷背誦辛棄疾的詞。唯一不同的是,元成輯可以光明正大地背,舒博卻要小心翼翼、遮遮掩掩。”
沈星暮略微驚訝道:“你不是理科生嗎,居然能隨口背出《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里的詞句?”
葉黎苦笑道:“游戲里,我就是元成輯,元成輯就是我。托他的福,我現(xiàn)在也能背不少辛棄疾的詞句了?;蛘哒f,因為元成輯,我才知道辛棄疾竟是這么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士與宋詞高峰。不愧是與大文豪蘇軾并稱的大詞人?!?p> 沈星暮道:“辛棄疾的確是大詞人,豪放派的泰斗。可是他與蘇軾相比,文學地位總歸稍遜一籌。畢竟蘇軾是全才,各個領域都有他的影子?!?p> 葉黎沉默。
沈星暮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手機時間,神色忽然凝住。
葉黎問:“怎么了?”
沈星暮道:“今天是四月二十九日,這個月的倒數(shù)第二天。我在死亡游戲的世界里,度過了一個多月時間,但現(xiàn)實世界中,只過去不到半個月。”
葉黎聞言,忍不住說道:“我在游戲世界里也度過了一個多月?!?p> 沈星暮道:“看來死亡游戲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時間流速并沒有特定的規(guī)律。以前我們猜測的七倍差并不可靠?!?p> 葉黎道:“我只好奇,這段時間,我們都在死亡游戲的世界里。那現(xiàn)實世界中的我們,是否憑空消失了?”
沈星暮道:“說不定現(xiàn)實世界中,我們依舊存在,只不過是按照固定的公式,每天上班、下班的機器人。又或者說,我們的確消失了,但因為惡念空間的邏輯干擾,元成輯、舒博等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不協(xié)調(diào)。”
葉黎道:“但我很好奇,這段時間里,元成輯、舒博、蘇小月等人都在干什么。還有,一直藏在暗處的仇世,是否有新的行動?!?p> 沈星暮隨口笑道:“不過是一段空白期而已。無論元成輯等人有什么舉動,抑或是仇世有什么行動,都無關緊要。善惡游戲遵循公平性,在我們進行死亡游戲時,元成輯等人能做的無疑是準備五月初的《銀河航線》全網(wǎng)競賽,而仇世也未必相安無事,說不定他正在更殘酷的死亡游戲世界里掙扎?!?p> 葉黎看手機時間,現(xiàn)在是夜晚十一點過,但他沒有絲毫困意,還在思考死亡游戲中經(jīng)歷過的事情。
沈星暮玩了一會手機,大概是給夏恬發(fā)信息,爾后翻身躺到床上,面對墻壁一動不動,顯然是準備睡覺。
葉黎盯著他的背影,皺眉道:“你很想念你的母親?”
沈星暮道:“想念與否都不重要。天黑睡覺,這是正常人的作息。”
葉黎問:“阿姨是個怎樣的人?”
沈星暮淡淡說道:“你看杜貞是個怎樣的人,我的母親就是怎樣的人?!?p> ——可是我怎么知道杜貞是怎樣的人?
葉黎苦笑,卻不再多問。
夜越來越深,沈星暮已經(jīng)睡熟,嘴里吐出綿長的吐息,睡得尤為安詳。
葉黎把雙肘抵在茶幾上,雙手托著下巴,靜心思考。
他覺得,這場死亡游戲就像一場漫長的夢——一個真實到無法否認的夢。
在夢里,雖然他是元成輯,腦中只有屬于元成輯的記憶,但本性依舊是屬于他葉黎的。
他還記得,在自己第一次見到范云汐時,心里油然而生的一抹抹邪念。
那一抹邪念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順理成章。
那時他居然只想著如何剝掉范云汐的衣服,甚至還為此付諸行動。
葉黎的后背生出冷汗,感受到強烈的不真實感。
在他自己的記憶中,自己不是自幼老實,做什么事情都中規(guī)中矩,從不想著傷害別人嗎?
他想到余彤彤曾說過的話。她說他小時候很不老實,做了許多討嫌的事情。
可是葉黎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自己小時候究竟做過什么可惡的事情?
——莫非是我在自欺欺人?其實我真的是一個非??蓯旱娜耍徊贿^我忘了自己做過的那些混賬事?又或者,那只是惡念空間的影響下產(chǎn)生的邪念,我只是在胡思亂想而已。
葉黎使勁捏了捏臉,想遏止自己的思緒??伤绞侨绱?,就越忍不住向下想。
他在想,十四五歲的自己,不就是剛認識何思語的年紀嗎?
在游戲世界中,他看到范云汐會因愛產(chǎn)生邪念。
那么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他看到何思語,真的還能淡然若素?抑或是是像熊小熊一樣,連對心愛的女孩說一句話都局促不安,羞澀臉紅?
葉黎的額上生出冷汗。
他想到了最可怕的事情。
——如果我的記憶,原本就被惡念空間干擾篡改過,那么會怎樣?
葉黎不敢再想,便抬手使勁拍了一下腦袋,捏著手機大步跑出門外。
他站在空曠的平地上,看著影影綽綽的破爛工棚,以及更遠處被化工廠污染得異味不斷的長河。
他沒有大吼大叫,這個時間弄出太大聲響,只會驚擾到別人。
他覺得,現(xiàn)在能讓自己心平氣和的東西只有糖果。
于是他又跑回房間,抓出一大把糖,坐在空曠的平地上,安靜吃糖。
吃糖的時候,嘴里是甜的,所以心里也是甜的。
葉黎又想到了徐小娟。她的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他們雖然沒有國家認可的夫妻名分,但早已是實際上的夫妻。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有了徐小娟的情況下,還在念想別的女人,便是精神上的背叛,是異??蓯u的事情。
葉黎沉默著,忍不住撥通徐小娟的電話。
這場死亡游戲,造成了現(xiàn)實世界中近半個月的空白期。無論如何,他都該給徐小娟打個電話報平安。
這個電話在響鈴數(shù)秒后接通了,只不過電話另一頭的人并不是徐小娟,而是夏恬。
夏恬溫婉說道:“葉黎,小娟睡著了,我?guī)湍阏湛粗?。?p> 葉黎的心里一陣空落,但仍勉強笑道:“是這樣啊。夏恬,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小娟就麻煩你了。”
夏恬溫柔道:“小娟不僅僅是你的妻子,還是我的朋友,你不用這么客氣?!?p> 葉黎道:“總之,謝謝你?!?p> 葉黎準備掛電話,夏恬卻急聲道:“先別急?!?p> 葉黎問:“還有事?”
夏恬認真道:“不久前,星暮給我發(fā)了短信,說了他在死亡游戲中的經(jīng)歷。我?guī)退肓艘幌?,這場死亡游戲中的涂思婷,可能是一個暗示。游戲中的她,和現(xiàn)實中的蘇小月有點像。怎么說呢,反正接下來,你們一定多注意蘇小月。”
葉黎沉默片刻,小聲問道:“這件事是你耳邊那個未知的聲音告訴你的?”
夏恬道:“是的?!?p> 葉黎道:“好的,我會把你說的話轉告給沈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