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宮門仿佛敞開的牢籠般自眼前緩緩滑開,宮門外如水的陰寒與宮門內如月的幽涼匯做一處,稀薄的空氣與潤澤的陰氣聚做一團。宮門內外本沒有什么不同,既不喧囂也不熱鬧,除去她那顆砰砰然猛跳的心臟,以及狂亂奔跑的腳步聲外,連風聲也聽不出一絲來。
白仙檸身著白衣,頭挽鳳簪,羅裙隨著疾飛的步伐在身后翩翩掠過,纖長的身影與黃泉玄光融為一體,神情肅靜的像一朵自幽暗處徐徐浮現(xiàn)的銀蓮。
自白枍神走后,她便不曾再踏出過宮門半步,今日這條丈余寬的長路格外悠深,兩邊墻頭不見溫暖,黑土地中稀疏栽種著幾棵見不得陽光的陰樹,不分晝夜的盛開著白色的花朵。
她無數次幻想過有朝一日白枍神回來那日的場景,若他僅是走上幾日,她或許會不痛不癢的撲過去抱一抱他,便能很好慰籍她心里那股思念之情。
可他一走十年,她對于久別重逢后的情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沉寂了太久的心湖恍若被一個浪頭拍散,一時半刻,腦海里是捕捉不到半點理智的,被喜悅沖昏頭腦的想法也十分奔放,很快思慮出個精準念頭,便是第一時間,奔向宮門,奔至他懷中,而后踮起腳尖,給他一個天長地久的親吻。
她此生沒經歷過情事,能想象出來的浪漫事大概唯有這么一件,她為自己這個任性而大膽的想法感到分外愉悅。她如今已經長大了,完全可以肆無忌憚,無所顧忌的與他暢談風月迷津,傾盡無限柔情,而不必在意任何人的評價。
冥皇主跟不上她的腳步,攜一隊胖瘦不一的近臣相互攙扶著墊隨在身后,紛紛扶膝喘氣,其中不乏有人低聲議論道:“不可思議,白先生身邊的小侍女竟有這般驚鴻之姿,貌似與當年的幽香生的格外相似”。
素來寬厚熱情的西陽王知曉其中隱情,摸摸長鼻梁嘆道:“容貌固然有些不好辯識,不過從神韻上倒是能瞧出些分別,但白姑娘卻并非是什么小侍女,她乃是皇主的親姐姐”。
說起冥皇主的那位姐姐,眾臣皆有耳聞,白枍神十年前二話不說答應幫忙緝拿冷幽王,讓他們幽冥域維系十年和平,托的也是冥皇姐姐的福分。不過,逝者已矣,再后面的瓜葛他們就有些糊涂了。
不知情的眾臣皆一廂情愿認為,以白枍神如此尊貴的身份,往后定少不了要再娶一位神后,他們難免想要見縫插針舉薦自家的女兒。
當年那場夜宴被小侍女輕飄飄的一句話打亂,冥皇氣惱斥退那些舞姬,絕了他們嫁女的心愿,卻并未深思其中緣由,倒是在背后沒少埋怨這位深居簡出的小侍從,甚至私下里一些小姐太太們也曾琢磨過拿住那位小侍從給她些教訓吃,卻是苦于沒尋到報復機會。如今猛的聽西陽王報料說那姑娘身份特殊,這個消息委實顛覆了他們的認知,急忙擦擦額間冷汗,心虛的望了望前方背影纖瘦的少女。幸虧是沒得著害人的機會,否則白先生回來非活劈了他們不可。
白枍神回來的消息傳的妙哉,猶記得他臨走前十分低調,這次回來卻要教冥皇仗隊相迎,兩排車馬萬眾,陰兵子民歡呼雀躍,還有不少裝扮精致的官家女子站在隊伍前頭翹首以盼,接待場面可謂十分隆重。
人一多,個個都掙著往前面擠,推搡擁擠也難免,一來二去,波及面甚廣,吵吵嚷嚷中,一位著裙衣甚凌厲的女子突然捉住白仙檸的手臂道:“這位姑娘,我方才沒留心被人群擠掉一只簪子,那只簪子很重要,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方才瞧著正落在姑娘你腳下,敢問姑娘你若撿到還請還給我可好?”
白仙檸莫名的望她一眼,面前這位眉目帶有三分兇色的女子方才似乎是擠過人群,目不斜視直奔她而來的,她這些年雖不曾練就什么奇術,但養(yǎng)魂湯并沒有白喝,奇藥效用也十分強大,其中一條好處便是能開發(fā)人的五感六覺。她近年來的感知能力越發(fā)敏銳,便是不刻意觀察也曉得那女子拿捏的是個尋畔滋事的態(tài)度。
她抽回自己的手臂,冷淡道:“并不曾撿到”。皺眉思索,這女子故意接近自己,究竟意欲為何?不料未等她想明白,沒防備間,忽地一股冰涼的觸感劃過脖間,一股乍寒瞬時漫過心肺,她渾身驀然一僵,一陣哆嗦道:“你……”。
對方詭笑著退遠一步,手里已捏了塊寒幽玉道:“姑娘這塊玉石成色不錯,既然你不肯歸還我玉簪,便拿它來換好了”。
幽冥域的寒是一種侵骨入肺的寒,是帶著殺傷力,凌厲如刀的一種極寒,凡世人若無術法加持,闖進幽冥域不足片刻就會被削去肉身,白仙檸能夠在此地相安無事的渡過這么多年,靠的便是當年幽郁給她的那塊護身牌。
失去了寒幽玉,她的身體仿佛突然被沉石擊中,身上密密麻麻冒出許多血口子,瞬時染紅了白衣,她愣愣的望了望洋洋得意離去的女子,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就在她以為自己這廂必死無疑之際,一道黑影驀然狂卷過來,往她身上投下一道護體冰罩,免了她被陰氣肆傷的痛苦,緩緩睜眼一瞧,來人正是冥皇幽郁。
她習慣了幽郁平素里吊兒郎當的姿態(tài),今見他烏云密布的一張臉著實有些可怕,抬了抬手,想寬慰他一句自己沒事,卻見他陰測測朝那飛奔而去的女子劈出一掌,怒道:“說,誰派你來的?”
人群中掌管羅浮山眾生的鬼王宗坤心中一顫,他方才心中千怕萬怕還是來晚一步,急忙奔至面前,驀然再使出一道掌風,將那女子劈的一聲悶哼,眼看只剩下半口氣,怒容滿面道:“大膽奴婢,竟敢不知死活沖撞白姑娘,來人,速速將她給我押下去聽候發(fā)落!”
身邊又一位素衣女子鉆出人群,將傷重的奴婢攙扶起來,悲切道:“爹爹,您怎能對緋綠下這么重的手?方才族眾擁擠,緋綠她定是不小心沖撞了這位白姑娘,求您高抬貴手,饒她一命”。轉而又道:“緋綠,你快給白姑娘道個歉,求她原諒”。
白仙檸雖傷的不輕,所幸沒傷到腦子,眼下她卻是看明白了,感情那沖過來傷了她的緋綠是鬼王宗坤府中的婢女,那個替她說情的小姐,眼神中的無辜哀傷怕是帶著三分做戲的偽意,她皺眉思索一番,卻不曉得自己什么時候得罪了這位小姐。
緋綠從懷里摸出寒幽玉艱辛的望著她,嘴里嘟囔了句什么,腦袋忽地歪在一邊,高舉的手也跟著垂落在地上,繼而魂消玉散,死的連一粒塵埃也沒剩下。
那位神情悲拗的小姐將落在地上的寒幽玉拾起來,近前兩步遞還給她,咬牙道:“府中婢女沖撞了姑娘,她已受到應有的懲罰,還望姑娘能寬恕我鬼王府”。
素來慈善的白仙檸這回并未說話,若非幽郁趕到及時,替自己療了傷,她今日只怕要交代在這里。站起身平靜如水道:“我看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還是交給宗王處理較為妥當”。
倘若隨意一個婢女都有將她致死的能力,她能不能活著走出幽冥域還是個未知數,可見白仙檸心中是十分震撼的,但她素來是個善惡分明,處事頗有分寸的人,自要將這件事做個妥善收尾。
宗坤意外于她的沉著冷靜,他雖不在意一個婢女的死活,但深覺冥皇看他的眼神分外冷漠,顯然他若有心包庇,一個處理不當,埋下的可是個不得了的禍端,當下擦擦額間冷汗道:“臣定當整頓門楣,嚴查此事,給白姑娘一個交代”。
這樁事原委如何,宗坤其實心知肚明,現(xiàn)下只恨自己做的不夠穩(wěn)妥,若早知白仙檸的身份,必不會睜只眼閉只眼由著府中人當街鬧出事端來。不過這件事對于諸位臣子倒是個警醒,紛紛暗中捏了把冷汗。
因白仙檸受傷一事,冥皇立時下令遣散了聚眾看熱鬧的人,各家的丫鬟小姐們蒼白著一張臉,一步三回頭的遠遠望著宮門口,眼神無不幽怨哀絕,她們又白白錯失了一次慕會神域主的機會。
冥皇幾番懺悔,說他答應白枍神要保護好她,偏在今日讓她受了這么重的傷,心中實屬愧疚難當,正懺悔間,卻見遠處黑幕中有個緩緩移動的白影朝她走來。??
白仙檸愣了愣,她瞧得清楚,那一團毛茸茸,渾身沾滿鮮血的東西竟是久未逢面的胖丁。
她盯著那團刺目的殷紅,心中長久積壓的不安驀然成千倍萬數放大,神情肅然的迎接過去。
自她有記憶以來,從未見過那只肥貓有過如此頹然的神情,見它搖搖晃晃的靠在她腳邊,緩緩道:“仙檸,主人,主人他回不來了,將你托付給我”。??
白仙檸呼吸一滯,喃喃道:“回不來是什么意思?”
她等了這么多年,心中時常揣測,他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可她實在想不通世間能有什么事能為難住他,或許他把自己忘在了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梢勒账麑︶t(yī)仙祖的深情,世間又有什么人能觸動他的情根?
她思索了十年也沒思索出個緣由,想起他臨走前叫自己安心等他回來,她便是想離開也萬分沒奈何,便這么日復一日等了下來。
許是她等待的時日太久,心中對他報了太多的期待,猛的驚聞這個令她大喜轉大悲的打擊,使她原本就有些失血過渡的面色更白了幾分,腦子里突然有一團張牙舞爪的東西攏住了她的思覺,眼前驀然一黑,疲軟的倒在了地上。
良久,她分不清楚是夢里還是現(xiàn)實中,忽然至耳風里傳來一道熟悉而虛無的聲音:“快,帶她去千層寒室”。??
蘇時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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