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生沒有從丸山身上嗅到危險的氣息。
后面那些極道身上也沒有。
事實上，從剛才開始，他反倒從那位頭發(fā)打理得井井有條，白襯衫黑馬甲的松木店長身上，感覺到了一絲危險。
所以他站了起來。
這老爺子脾氣還挺暴烈，能從這樣一位老爺子的身上，突然嗅到危險……
結(jié)生覺得不能讓事情繼續(xù)下去了。
松木店長看到極道一點也不慌張，甚至還能直接懟回去……這老爺子年輕時不會是什么大佬級人物吧？那吧臺下面藏的是他18米長的大砍刀？
不然結(jié)生這突然而起的預警根本解釋不了。
他一開始進來的時候，什么感應都沒有，現(xiàn)在，老爺子站立的那塊兒地方，好像成了炙熱的高溫熔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噴發(fā)。
“你想死是吧！”
丸山?jīng)]想到這坐在角落的家伙敢對他這么說話，那死老頭向他砸杯子也就忍了，他正在教千矢真極道是怎么做事的，沒工夫理那個罵罵咧咧，不知所謂的店長老頭。
可這家伙是想干什么？真以為他沒看見那個吉他袋子嗎？
“區(qū)區(qū)一個彈吉他的！”丸山又驚又怒，猛然抬起拳頭，“少在那里囂張了！”
“這就算囂張了??？那你可真夠玻璃心的?！?p> 結(jié)生伸出一只手，恰到好處地握住了對方的拳頭，五指一根根扣下。
丸山的拳頭停在了半空，像被老虎鉗咬住了一樣。
“你這家伙！”
“做點正經(jīng)事不好嗎？為什么要當極道呢？“
結(jié)生抬起就是一腳，準確至極地踹在了丸山的小腹處，手上的力量剛好松開。
丸山被踹了出去，但他并沒有跌倒。
他順勢后撤了幾步，卸掉了結(jié)生踹過來的力量。
他沉默在原地。
“丸山哥！”
“丸山老大！”
幾個小弟立馬就要過來，尤其那個金毛千矢真，直接走在了最前面。
“別動！”
丸山大喊。
他緊緊地盯著結(jié)生，好像結(jié)生是什么洪水猛獸一樣。
他的手伸進西服內(nèi)襯，再次拿出來時，手上多了兩個銀色的指虎。
“東吉會，丸山組?！彼阎富⒋骱?，“閣下又是誰？難道是新本組的兄弟？”
放你娘的屁！
我就一平頭老百姓，邊上還放著個吉他袋子，這怎么能把我認成極道的？
結(jié)生把手伸進了提前打開的吉他袋子里，抽出了長長的木刀。
太陽早已落山，咖啡店的白熾燈潑灑著白光，黑白相間的地板排列著眾人散亂的影子。
落地窗外的路燈如同墓碑一樣根根矗立，偶爾有幾輛車經(jīng)過，傳來由遠及近，再由近到遠的輪胎聲。
“你可以猜猜?！?p> 結(jié)生沒有自爆家門的習慣，他從位子里走出來，擺出了中段構(gòu)的架勢。
雙手握刀，刀柄隱隱對準丸山的咽喉。
“不想受傷的話，就從這里離開?！苯Y(jié)生說。
這是實話。
老爺子那邊傳回來的危險預警一直都在，他不清楚真要在這里打起來，那位老爺子會做些什么？難道真會從褲襠里掏出一把十八米長的大砍刀？
自己好歹是個勸架的無辜路人，而且還是店里的客人，雖然沒點單，老爺子應該也不會對他怎么樣，不過，這幾個家伙，就說不準了。
指不定是要見血的。
結(jié)生確實是想把這幾個人揍一頓，但他不想在咖啡店里打架。
周圍全都是貴重的圓桌和高腳椅，或者一看就知道非常昂貴的沙發(fā)，在這里打起來，萬一損壞了人家店里的東西，那就不好了。
——先把他們騙出去，然后在外面把他們揍一頓。
結(jié)生是這么想的。
而且，這其實也不算騙，他確實是在說實話，他來動手好歹會輕點，要是讓那位不斷傳出危險預警的老爺子出手了，事情估計就不會這么簡單了。
結(jié)生很相信自己的感覺。
或者說，直覺。
“直覺”這東西雖然玄乎，但在他身上的金手指面前，也就不玄乎了。
可惜，丸山?jīng)]有結(jié)生這樣靈敏的直覺。
他覺得結(jié)生是在蔑視他。
他雙手握拳，銀色的指虎在白熾燈下閃爍著銳利的光。
“我明白了?！?p> “不，你不明白！”
結(jié)生踏步向前，在丸山動手前，提前動手了。
反正都要打，不如讓我先砍一刀。
木刀如同一根矛槍，被他筆直地刺了出去，目標點正是對方的右肩。
丸山緊急向旁邊閃躲，但結(jié)生的速度太快了，像是一部突然啟動的F1方程式賽車，即使丸山的身體開始移動，由巨大的動量推動著的木刀仍舊擦著他的肩膀高速穿過，遲鈍的刀刃在丸山的西服表面留下一道醒目的壓痕。
火辣辣的疼痛燃燒到了丸山的腦海。
哪怕是再遲鈍的刀刃，在高速的力量下，依舊具有卓越的殺傷力。
所以劍道館的弟子在對練時，都會認真戴好護具，以保護柔軟的肉體。
“你偷襲！”
他怒吼一聲，被結(jié)生卑鄙的行為驚到了。
對方是木刀，他是指虎，本來就是長手打短手，結(jié)果這家伙還先動手偷襲。
“我不是說了嗎？”
結(jié)生手里的木刀驟然停頓，同時身體也急停了下來。
枯黃的木刀再一次抬起，角度30°，如同一把精準的量角器丈量著如何發(fā)力才能不引起鮮血的出現(xiàn)。
“我是在……”
結(jié)生的手臂驟然向斜下方墜落，十指緊握刀柄，整柄木刀仿佛與他的身體合為一體，空氣被撕裂，斬切出一條平滑的弧線。
丸山的右肩，依舊在刀尖的必經(jīng)之路上。
“為了……”
丸山的雙眼瞪大，抬起了右手臂，打算硬抗這一刀，同時，他欺身而上，似乎想要撞進結(jié)生懷里。
指虎的優(yōu)勢，必須貼身才能發(fā)揮出來。
“你……”
但結(jié)生好像早就預料到了他的動作，左腳踏步，平移，墜落的木刀仿佛成了飄移的白色豐田AE86。
弧線在半旋。
丸山本來都打算以右手臂受傷的代價抗下斬擊了，結(jié)果結(jié)生突然邁出的一步讓他做出的應對全都成了徒勞，他如同一根愚笨的木樁子，不管怎么搖晃，都會被武士砍中最脆弱的地方。
“好……”
結(jié)生的聲音充滿勸誡，讓丸山想起自己高一的時候，為了加入東吉會，毅然決然地從學校逃課，帶著幾個兄弟去了千葉，結(jié)果被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埼玉趕過來的母親逮到了。
——我是在為了你好啊！宗一！
明晃晃的日光下，母親的巴掌狠狠打在他的右肩上，如果是以前，母親是會直接扇他耳光的，但那一次，他也搞不明白母親在想什么，就那么徒勞地扇著他的右肩，一點兒也不痛。
“啊！”
丸山的慘叫和結(jié)生最后一個字的羅馬音重疊在了一起。
木刀仿佛有千斤重，直接把丸山壓向地面，他的雙膝彎曲倒下，沒有任何緩沖，與地面磕出了響亮的脆響。
那柄樸實無華的木刀，在他一次次躲避之后，劃著半旋的弧線，和他的右肩撞在了一起，像是磅礴的鐵拳砸到肩膀上，他感覺自己脖子以下的部位都斷掉了一樣。
又酸又痛。
他趴伏到地上，五官痛苦地擰成一團。
他不知道那柄木刀還有沒有架在自己的右肩上。
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右肩了。
酸酸麻麻的疼痛仿佛東京灣連綿不絕的潮水襲向他右半邊的身體。
他幾乎失去了自己整個右半邊身體的知覺。
“你在說什么？”
他的耳畔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
丸山?jīng)]有力氣回憶那個人的樣貌。
即使他就在剛剛試圖戰(zhàn)勝這人，正面站在這人的對面，他的腦子也無法在此時此刻運轉(zhuǎn)起來。
那一刀，把他的精神敲得四分五裂。
“媽媽，好痛……”
“我好痛……”
丸山無意識地喃喃著。
“痛就對了?！?p> 結(jié)生點點頭，右手握著木刀的刀柄，像嚴厲的教師拿著訓誡學生的戒尺一樣，刀身不斷和左手拍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啪啪聲。
“知道該做什么了嗎？”結(jié)生老神在在地望著那幾個傻愣愣的極道。
“總不至于這個也要我教吧？”
“你……你居然把丸山老大……”一名極道憤懣地望著結(jié)生。
“你什么你？你也要來一下是吧？”結(jié)生停下手上的動作，木刀輕輕敲擊著地面。
“我……”
那人往后退了一步。
“丸山哥！”
金毛千矢真猛然上前，朝結(jié)生沖了過來。
“你居然敢對丸山哥……”
結(jié)生提刀，上揚，落刀，像他做過無數(shù)次的空揮那樣，沉穩(wěn)地斬了下去。
千矢真如同失速的戰(zhàn)機，雙腳騰空，墜落在地上，身體從結(jié)生的身側(cè)一路滑過，把干凈的地板再次擦了一遍。
“還有誰需要我教？”結(jié)生面無表情。
鴉雀無聲。
那幫子極道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
“喂！那邊那幾個！”
松木店長突然出聲。
“把你們那個什么丸山老大，快抬走！我要關門了！”
這幾個極道總算反應過來，一步一踱，小心翼翼地靠近結(jié)生周圍，結(jié)生紋絲不動，任由他們把一頭金毛的千矢真和一直在喃喃的丸山帶走。
他們什么話也沒留下，一溜煙地跑了，頭都沒回。
結(jié)生把木刀裝回吉他袋，也準備溜了。
“要來一杯嗎？”松木店長的聲音在結(jié)生背后響起，語氣和藹，“我的手沖咖啡，老顧客都說味道好?！?p> “下次一定?！苯Y(jié)生禮貌回答。
“你這是……還有事？”松木店長注意到結(jié)生把木刀收回了吉他袋。
“差不多吧?！苯Y(jié)生說，“我有個朋友可能在這邊，我去看一看?！?p> “可能？”
“我也不清楚那個人在不在?！?p> “那你稍微等等，我送你個東西?！彼赡镜觊L彎下腰，在吧臺下搜羅著什么。
在松木店長背后的橡木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透明罐子，里面裝的全是咖啡豆。
罐子的正面還貼了標簽，都是用英文寫的，比如Typica，Bourbon，Caturra之類，結(jié)生沒研究過咖啡，以前取材的時候也沒取材過咖啡相關的素材，所以不知道架子上那些咖啡豆有什么區(qū)別。
“BOSS的罐裝咖啡，只有拿鐵口味的了。”
松木店長把咖啡遞給結(jié)生。
在日本的自動販賣機里，種類繁多的罐裝咖啡是必不可少的，而BOSS這個牌子的咖啡，在所有的罐裝咖啡里，可以說是國民品牌的咖啡了，不會有人不知道這個大名鼎鼎的咖啡品牌。
在各大電視臺的廣告里，BOSS的廣告也是隨處可見，在BOSS最出名的系列廣告里，有一個系列是由湯姆李瓊斯主演的。他扮演的是個外星人，在地球潛伏調(diào)查多年，當過快遞員，貨運工，酒店公關，各種職業(yè)都有，而BOSS的罐裝咖啡，最后總會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現(xiàn)在湯姆李瓊斯手中。
結(jié)生手上的這罐BOSS咖啡，印刷著那個標志性的叼著煙斗的黑白老板形象。
“謝謝店長?！?p> 咖啡罐溫熱，應該是松木店長從保溫柜里拿出來的。
“說什么話，是我謝謝你才對?！彼赡镜觊L微笑，“要不是你這個好心的年輕人，我還不知道該怎么辦呢，你應該不知道，這伙人已經(jīng)來過我店里好幾次了，每次都要嚇壞好多客人?！?p> “松木店長沒想過找警察嗎？”
“這種事哪用得著叫警察?！彼赡镜觊L搖搖頭，“我原本想的是，看看這伙人今天會干什么，他們前幾天通知我說，把錢準備好，要按照費率給他們交傭金了，實在是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就要我交錢……我在這條街開了二十多年的店，從來沒給極道交過一分錢?！?p> “不是聽說以前極道很猖獗，近幾年才管理下來嗎？那時候店長也沒交過錢？”
“交錢？”松木店長語氣微冷，“哼！老頭子我一分也不可能交！他們也配找我要錢？當我這里是隅田川中段的流浪漢聚居地嗎？”
這位松木店長，還真是脾氣火爆，剛和藹了沒一會兒，一說起極道，就又變成毒舌了。
隅田川是流經(jīng)東京東部的河流，上游就在荒川區(qū)，中段的兩岸是臺東區(qū)和墨田區(qū)，下游的兩岸是中央?yún)^(qū)和江東區(qū)。
這條河是非常重要的“界河”，同時也是著名的“三不管”地帶。
按照日本的行政劃分，河流兩岸的建筑設施歸各地區(qū)管轄，而河岸設施則屬于國土交通省下屬的水管理保全局管轄。
所以，大部分的河岸管理都相對曖昧。
隸屬于各個區(qū)縣的警察的理論執(zhí)法范圍并不包括河岸，而河流巡警的巡回管理頻次較低，導致河岸的行政管理劃分并不明確，也執(zhí)行得不及時。
隅田川毗鄰銀座、日本橋、上野、淺草這些繁華地段，50年代起，“隅田川中段”就成為了流浪漢聚居地的代名詞。
松木店長這種上了年紀的人，肯定知道東京都以前這些破事兒。
而結(jié)生，作為取材小能手，自然也知道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