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guān)將近，府里處處喜氣洋洋。
早上，我到祖母那里，方姨娘、崔姨娘也在，這兩位姨娘都是本分樸素，不善言辭的人。
我聽到祖母說：“要到年關(guān)了，懈兒要回來了?！鳖D了一下，祖母又說：“算日子恬兒娘倆兒也該回來了?！?p> 父親只有三個孩子，我、二弟嚴懈、小妹嚴心恬。
二弟嚴懈是早逝的郭姨娘所生，小妹嚴心恬是顧姨娘所生。
母親在世時嚴懈養(yǎng)在母親名下，與母親同住。母親過世之后，父親怕他疏于管教，養(yǎng)成不學無術(shù)的性子，就將他送去書院讀書。
我小時候養(yǎng)在祖母那里，與嚴懈見面不多，也說不上幾句話，他八歲去了書院，一年里只有年關(guān)的時候才能回來，回想起前塵往事，我對他竟完全沒有什么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他體弱多病、膽小怯弱。他十五歲那年被傷風奪去了性命，父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痛不已，一病不起。
顧姨娘的兄長升遷，顧姨娘帶著小妹嚴心恬回娘家賀喜，小住幾日。我記憶里，嚴心恬模樣俊美，像極了她母親顧姨娘，她自幼喜愛讀書，我最討厭她那幅刻苦勤奮的樣子，她與我也不親近，我們姐妹二人幾乎形同陌路。
如今細想起來，曾經(jīng)的我親手把自己的枝枝蔓蔓斬斷，最后落得無所依靠的后果也就怨不得旁人。
父親雖然有我母親，還有幾位姨娘，可是他對她們并沒有男女之情，我也是經(jīng)歷世情才明白，男人對女人有情還是無情，情深還是情淺，是不一樣的。父親是讀書人，他有自己的精神世界，那個世界是我的母親還有幾位姨娘都無法了解的、觸及的，所以父親是孤獨的，他回到家常常一個人獨處。
突然，有個念頭從我腦子里閃過，如果父親娶一個他自己喜歡的女人，他的孩子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少了？兒子多了，嚴懈的死亡是不是帶給父親的打擊就不會那么巨大？父親不病，是不是皇帝就不會將我賜婚給朱洛意？是不是我的悲劇就可以避免了？
“怏怏……”祖母叫我，“想什么呢？”
我笑著跟祖母說：“我記得兩位姨娘都是喜歡甜食的，我那里小廚房今早做了一些玉露霜方酥，等一下包好讓丫頭給姨娘們送過去?！?p> 兩位姨娘驚詫了片刻，祖母笑道：“好?！弊婺改樕系男牢课夷芸吹梅置鳌?p> 兩位姨娘回過神后都對我笑了笑，方姨娘說：“讓大小姐費心了?！?p> 崔姨娘也說：“謝謝大小姐?！?p> “我累了，你們先回去吧。”祖母最后說。
姨娘們先走出房門，我起身走到祖母身邊，輕聲說道：“祖母，我去許師傅那里學女紅，晚上再來陪您?！?p> 祖母握了握我的手，“好孩子，你去吧。”
許師傅是教我繡藝的師傅，以前我不愛學這個，總覺得刺繡那是繡娘的工作，我又不要當繡娘，為何要學刺繡呢？其實，是我天資不聰穎，不管是讀書還是女紅，我都不能出類拔萃，我就索性不做了，還告訴自己說，“是我不想做而已?！?p> 說到底就是我沒天賦，不肯努力，還要找借口而已。
我繃了一張素絹繡花，繡的是一枝紅梅。
許師傅看著我的繡品，說道：“大小姐最近進益不少?！?p> 我只是笑笑并沒有搭話，我清楚，我原先女紅粗糙，所以可以進步的空間太大了。
晴兒送許師傅離開，代兒幫我把針線收起來，我喝了口茶，說：“代兒，等會兒去小廚房告訴隋嬤嬤，我下午過去和她學習做糕點。”
代兒目瞪口呆望著我，顯然是被我的話嚇到，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竟然要洗手做羹湯了！
我微微一笑，不想解釋，也無法解釋。
我歷經(jīng)萬苦，才明白，柴米油鹽才是生活，而我現(xiàn)在只是想走進人間煙火。
我做了桂花糕，滋潤松軟，細膩化渣，黃白分明，香甜可口，吃一口，滿口都是濃郁的桂花清香。
隋嬤嬤看著我，覺得奇怪，卻也由衷夸贊道：“大小姐真是聰慧過人，一學便會?！?p> 我曾賣官為奴，因做不好雜事被主人鞭笞而死，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我讓代兒把糕點裝盒送到父親那里，我洗了手，又往書房去。
我屋里原來是沒有書房的，前些日子我讓李嬤嬤和代兒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布置成書房。書房的地中央有一張紫檀木案桌，擺了筆山、筆洗和硯臺。窗下擺著一張琴桌，桌上無琴，只立著一個白瓷花瓶，里面插著幾只梅花。屋子里面靠墻的是一面書架子，架子上只有零星幾本書。
如今我每日早起都要習十篇字，下午學女紅，到了晚上要在書房看兩個時辰書才去睡。
過了會兒，代兒回來，她手里捧著幾本書，笑著對我說：“大人吃了桂花糕，說甜而不膩，正合他口味?！彼褧跎希终f：“大人說這是大小姐前日要的書，大人找出來讓奴婢拿回來給大小姐?！?p> 我接過書，是王維、杜甫、李白、陸游、白居易的詩集。
小妹嚴心恬是才女，詩思敏捷，出口成章。我自知沒有她那樣的才情，那我就多讀書，將大詩人們出名的詩詞、文章能記下來也是好的。
我放下書，真兒進來，我問：“可打聽到了？”
真兒說：“打聽到了，說顧姨娘和恬姑娘明日回來。”
我點點頭，吩咐真兒說：“去和李嬤嬤說，到庫房里挑兩方上好的硯臺。”
第二日，顧姨娘回府，帶著小妹到祖母處請安。
嚴心恬今年六歲，她長得和她母親顧姨娘一樣明艷，一雙眼睛靈動清秀，但性子倒是與顧姨娘不太一樣，她不太愛說話?？吹轿視r，她怯怯的用目光掃了一下我的臉，給我行禮：“長姐?！?p> 我笑著輕扶她一把，“恬妹不用客氣。”
她一時愣住，我笑笑，坐回到祖母身邊，聽到祖母與顧姨娘說：“你們娘倆兒一路舟車勞頓的，辛苦了，先回去歇著吧?！鳖櫼棠飸恕笆??！鳖I(lǐng)著嚴心恬退出去，我留下來陪祖母說話。
我服侍祖母喝了碗烏雞湯，祖母只靜靜看著我的臉，不說話。我將湯碗交給汀蘭，她端著碗下去，屋子里只有我和祖母二人了，祖母說：“以前我總是擔心你的，你驕傲又固執(zhí)，聽不得逆耳之言，這樣的性子是要吃虧的。最近幾日看你，性子倒是沉穩(wěn)了不少，我心里很是安慰?！?p> 我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祖母頓了一下，又說：“怏怏，你母親不在了，府里需要有人主持中饋，我想叫你父親抬了顧氏……”
我眉心一動，握住祖母的手說道：“祖母，萬萬不可?！?p> 祖母有些吃驚，疑惑的看著我，問：“為何不可？”
我低聲道：“父親抬舉哪位姨娘，身為子女本無權(quán)多言，但今日祖母與怏怏說了，怏怏便與祖母說一說我的愚見。”
祖母點了一下頭，“你說吧?！?p> 我說：“顧姨娘雖然不錯，但父親應娶一位與他如今身份地位相配的女子?！?p> 其實我心里想說的是，父親娶母親時就是父母之命，他們二人婚后相敬如賓，雖然沒什么不好，可終究是家族責任，并沒有感情。母親后來為父親納妾，父親雖然應允了，但與姨娘們的感情也是淡淡的。父親的感情世界其實是一片空白。但是這些我不能與祖母說，哪兒有子女提出要幫父親尋找能夠與他心心相映之人的道理，何況還是個十歲的閨閣小姐，所以我只能從父親的前程來說道。
我說：“祖母，您是知道的，父親有鴻鵠之志，父親應娶那種身家才德可以幫助他在官場更上一層樓的女子?！?p> 祖母瞧著我怔怔地，過了半晌才說：“這事……我再想想吧。”
過了一日，我去嚴心恬的“琉璃院”串門。
從前我沒有來過她這里，她見我突然到訪很是意外，又請我坐，又請我喝茶，整個人都是拘束的。
我讓代兒把裝著兩方硯臺的盒子拿過來，“聽說這是好東西，我不懂這些，恬妹愛讀書，這東西送給你才叫物盡其用?！?p> 我讓代兒打開盒子給她看，她看了眼睛立刻一亮，“是端硯??！”語氣輕快，能聽出她打心底喜悅。
我看著她那張嬌艷如海棠花一般的臉龐，想起前幾世，我與她十分疏遠，我落難時，她能托人給我送些錢財，已是難得。
捫心自問，當時若是易地而處，我能否做到？
現(xiàn)在我也明白了，即使是兄弟姐妹亦是一樣，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不要把別人的情分當成理所當然，別人不幫時也不要心生怨恨。
以前我就是心中怨氣太多，怨父親忙于公務忽視我；怨母親忙于管理內(nèi)務疏忽我；怨祖母整天嘮叨挑剔我……我怨天怨地怨命運不公，卻不曾想想，除了怨懟，我還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