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躲過了涂坤克的窮追不舍,脫去了嫌疑,大為震驚的人不只有延味羨和馮老,還有秦瑄。
以涂坤克的勢頭,分明是沖著延味羨來的,不在他身上下工夫,讓中毒案蓋棺定論,不過聽了延味羨幾句不痛不癢的辯白,就這么輕易罷手了嗎?
何況,延味羨甚至還出言相激。
要是換作之前的涂坤克,即使線索單一,證據(jù)不足,哪怕只是得到一點蛛絲馬跡,都勢必會緊咬住不放,然后就此大做文章。
主帥的死,導致帥位暫懸,按資排輩的話,怎么也輪不上他涂坤克,但若論功勛戰(zhàn)績,他和有志此位的其余幾位將領(lǐng)還是有希望一爭的。
眼下,誰能找出毒害主帥的真兇,安撫軍心震蕩,扶大廈將傾于既倒,足以稱得上是功勛一件,在爭奪主帥一位上也會更有話語權(quán)。
涂坤克對這一點應是再明確不過,如此良機,他不該放過的。
一個人的秉性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產(chǎn)生巨變,涂坤克這樣一個野心蓬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握有先機,又抓住了他人的把柄錯漏,何況這個人還和他早有嫌隙,怎么就能既往不咎了呢?
涂坤克說出“我信你”三個字時,秦瑄恍惚間失神,一度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或是會錯了意,但在看到涂坤克隨即落在他身上那一眼含義未明的打量后,他隱約意識到了什么。
涂坤克口口聲聲說著相信,表面上不再追究,饒過了延味羨,但他其實從未姑息放縱過,也從未偏離過自己瞄準的靶子,因為涂坤克意欲鏟除的目標,從來便不是延味羨,而是他。
不管是編織借口,把諸位將領(lǐng)誆來聚集在主帥案發(fā)現(xiàn)場給他施壓,還是事無巨細地驗毒和排查線索,都是為了找出證據(jù),給他羅織罪名,正是因為延味羨身份特殊,又和烏頭堿有所聯(lián)系,難以逃脫質(zhì)疑,獨善其身,才讓他不可避免地成了事件中的變故,一段橫生枝節(jié)。
但涂坤克其實早已看出,這其間,有人在暗中操縱,轉(zhuǎn)移大家調(diào)查的視線,暫且不論代洲義將軍提出的有關(guān)下毒者可能存在的作案手法,無論是從主帥手中找到的馬匹鬃毛,還是盤桓在眾人心頭的疑云——蜂蜜罐,都出現(xiàn)得過于蹊蹺,似乎都急于推出疑兇,讓案件波折迭起,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涂坤克從未被這些丟出來的線索左右過視線和心念,他曾說,如今所見不過冰山一角,其下還藏著什么,誰都不敢妄言。
這話是用來提點萬葛沙的,看似說得隱晦,并未交代出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但別人或許只當涂坤克是在慨嘆案件復雜,追查不易,秦瑄卻是聽得出來,這話就是說給他聽的。
涂坤克不是不知冰山一角下埋藏著什么,主帥中毒案的背后又是誰在謀算。
只不過,這是屬于他和秦瑄二人的爭鋒,對于不辨真相的其余人來說,他還需按照章程,把證據(jù)攤到明面上來,但他一開始,就是有備而來的。
因此就算對延味羨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有過許多猜測,認為他怎樣都不算無辜,但比起揪出并打壓自己來說,延味羨就顯得無足輕重多了。
秦瑄也納悶延味羨的態(tài)度,他的磊落剛直讓人刮目相看,為救同伴以身犯險亦不是常人能夠辦到的,但場上的證據(jù)雖對他不利,倒尚未到絕境,他犯不著搭上自己的性命去保全伙房之人的,涂坤克也不是那種會受其要挾的人。
可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不留余地,奮不顧身,就像是抱了必死之心,非一死不能全其志。
這樣的舉動,只可能是在替他人掩護,只有他一死,他要掩護的人才能得以安全,這是在替死。
之前馮老負手而立,和延味羨似在暗中傳信,秦瑄就懷疑過,延味羨是聽命于馮老。
只是他原以為,延味羨這枚棋的功用,不過在于攪亂場面局勢,聲東擊西,混淆視線,為他贏得抽身之機,沒想到的是,馮老高屋建瓴,料到會陷入此僵局,早替他留好了后手,而延味羨也在不折不扣地完成。
若不是涂坤克早有洞見,目標始終如一,馮老的這番布置,原是沒有破綻的。
現(xiàn)在,只怕涂坤克已經(jīng)回過神來,撥開迷霧,看出延味羨舍命相護的人是他,不會再被牽引著走,發(fā)散自己的懷疑,只會直奔他而來。
但秦瑄的心緒并沒有太大起伏。
從設(shè)計毒殺主帥,直至走到這一步,每一步都暗藏殺機,驚心動魄,為的都只是奪回主動權(quán),好好活下去,遠離朝不保夕,汲汲營營的日子。
蟄伏的時間久了,他已淡忘了那個會因為被冷落,無人相伴,在角落垂淚,會因為得到一塊別人不要的糖就喜不自勝的孩子,也就是幼年時期的自己。
繁華或落寞,榮光或卑微,像是雙生花的開滅,一鏡兩面,更像是曇花一現(xiàn),他知道剛極必折,盛極必衰,沒有什么可以不朽恒常,一時的得意與失意,也就再不能像從前那樣動搖他的情緒了。
他可以不要王室的尊榮,也可以舍棄唾手可得的一切,只要扳倒王后,替馮銳統(tǒng)領(lǐng)雪恥,恢復身后名,他便可以了無牽掛地帶著馮老和馬群,到云深不知處,閑云野鶴地生活了,燕祿也可以在軍營安然無恙。
所以在實現(xiàn)這一切之前,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也沒人能阻擋他前進的腳步。
涂坤克堪破迷局,有心針對于他,這對他來說,一切左不過回到了原點,也不算太糟糕,情形縱是不利,延味羨終是不必作無謂的犧牲了。
雖然不知涂坤克存的什么心思,延味羨還是強作鎮(zhèn)定,隨即故意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他跪伏在地:“校尉之信任,小的何德何能,在這里謝過校尉寬仁,愿意給小的一個自澄清白的機會?!?p> 涂坤克剛要抬手,秦瑄上前一步。
既然延味羨的身份在涂坤克這里已經(jīng)是明牌了,他也就省去了刻意避嫌這個麻煩的過場,拉起延味羨道。
“別說蜂蜜罐里的果醋是炊事長的,蜂蜜罐是他的,便是罐子上刻上了炊事長的名字,也無人敢說就是他蓄謀了毒殺。烏頭堿不是稀罕物,鉤吻卻不一樣,以炊事長之職,縱是享有采購調(diào)度權(quán),就能有機會接觸到此毒藥并潛藏營內(nèi)嗎?如若炊事長當真有這樣的能耐,還會留在這里,聽憑處置嗎?”
“伙房失竊,遇盜之物若只是一個蜂蜜罐,當然說不過去,但要是有人明知涂校尉和炊事長之間的嫌隙,欲以一只蜂蜜罐挑起爭端,煽風點火,行掩蓋真相之實,就不是失竊這么簡單了。”
“炊事長受驚了,起身吧。”
延味羨感知到秦瑄微微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心,在他抬起頭看向他時,又微不可察地沖他搖了搖頭。
他的意思是說,不要輕舉妄動,無論先前的布局是什么,都暫且擱置嗎?他難道已經(jīng)猜到馮老安排自己所作的謀劃了嗎……
延味羨一時不知該聽秦副將的,還是不管不顧地依照馮老的計策行事。
他雖效命馮老,但馮老也是在替副將籌謀,直接違逆副將的意思,恐怕會壞事。
他退回到伙房一列,雙手自然下垂,左手輕攏著右邊衣袖摩挲,暗自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