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2.13
農(nóng)歷正月初六
清晨，越溪小鎮(zhèn)開始復(fù)蘇，村子里的雞一連著起哄，紛紛打鳴。
陸陸續(xù)續(xù)有些人來了韓伊陌家，韓明理采買了今天要用的東西，帶著兩個青年回來。
隨便交代了幾句，又帶了幾個人往韓伊陌奶奶的墓地去，韓立民的墓地在他母親旁邊。
上午八點，韓伊陌和韓奚越跪在韓立明的墓地前，眾人都幫著把周圍的草除了干凈。
韓明理拎著一袋子香煙，給幫忙的眾人散煙，眾人拿了東西，有的開始下山回家，有的還在往墳堆上捧土。
待到眾人都散了，韓伊陌和韓奚越下山，這時，太陽升到了十一點鐘方向，韓伊陌走在后面，回頭看了看父親的墳?zāi)?，心道，“爸爸，你一路走好，奶奶，伊陌下次再來看你們?！?p> 這次，她又和爸爸上山了，只是，回家的只有她一個。
正午，韓伊陌家院子里，鄰居家院子和堂屋里，擺了桌子，大家吃了飯，都各司其職，各盡其責。
村里的人都幫著韓伊陌收拾家里，人多力量大，沒多久，除了堂屋中間的靈堂，家里又和前兩天一樣了。
人也安葬了，飯也吃過了，韓明理帶著韓奚越和韓伊陌給眾人道謝。
大家也都寒暄了幾句，紛紛離去，畢竟今天才正月初六，家里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喪事是別人家的喪事，過完了要回家。
韓明理見院子邊上的一堆未燒完的柴火，又叫上韓奚越，兩人一起往柴房搬。
韓伊陌拿著鄰居阿姨家的兩個碗，準備給她家送回去。
她走到院子里，阿黃見了她，只要尾巴。
韓伊陌垂著腦袋，走到堂屋，廚房里傳來了鄰居叔叔和阿姨的談話聲，韓伊陌并沒有想聽，但是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識的站住了。
這時候走進去，還不如等他們說完了再進去，裝作沒聽見。
鍋碗瓢盆的聲音不是很大，中年婦女帶著圍裙，邊洗碗邊說，“韓伊陌這娃太可憐了，小時候就沒得媽，去年又剛死了奶奶，今年才過幾天，啷個爹又死了，太可憐了?！?p> 中年男人接著說，“就是就是，這孩子從小就命不好哦?！?p> 韓伊陌站在門口，沉重的腳步挪不動，只能站在原地聽他們說自己。
夫妻倆像過小日子一樣，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同情起韓伊陌。
“你記得到她小時候不，一天調(diào)皮搗蛋呢，見到我們就打招呼，伶牙俐齒呢，外向得很，天天跑上跑下的機靈得很?！?p> “啷個記不到，還不是環(huán)境改變?nèi)税?，沒辦法咯?！?p> “雖然不是我們呢娃，也是看到長大的，以后還幫襯的還是幫襯點。”
“要得呢，反正我們這離得近，偶爾給她送點新鮮呢魚過去?！?p> 中年婦女洗了碗，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碗少了兩個，和中年男人說，“我去找找我們的碗，怎么少了兩個。”
韓伊陌一聽，收起一張落寞的臉，臉上微微略帶了一絲難堪的浮上笑容，才慢慢的朝著廚房走。
“嬸嬸，這是你家的碗，我給你放這里了?！表n伊陌把碗放在灶臺上，正要走。
中年婦女說，“伊陌啊，以后有啥子困難，就來找我們，不要客氣?！?p> “好，謝謝嬸嬸?！表n伊陌說完就走了。
韓伊陌回到家，坐在院子邊，看著地上的一串螞蟻從她腳邊爬過去。她又看了看山野，有幾顆野櫻桃花開了，二零一六年了，快要開學(xué)了，她該何去何從。
去年和爸爸一別，竟然成了永別，而他那一個慈祥的微笑，竟然成了韓伊陌腦海中爸爸的遺容。
突然想起爸爸的遺書，寫著韓伊陌親啟，所以，爸爸還有話告訴她，她驚覺的摸了摸口袋，還在口袋里放著。
起身進了屋，回到房間，她把信拿了除了，卻沒有打開。而是將它放進了書桌抽屜。
或許她不會將它打開，爸爸要說什么，她都知道，只是她不愿意清醒。
正月初一后，就沒有溫如遇的消息了，她冰涼的心，被他融化了，她漸漸變得開朗。
但是現(xiàn)在，卻沒了半點溫度，她已經(jīng)不在乎溫如遇是不是忘了她，他們可能真的不會再見面了。
但她還是看了看手機，然后放下，揉了揉眉心，下樓。
剛走出房門，手機震動了。
濱江區(qū)臨江湖畔，溫如遇心煩意亂幾天，終于給韓伊陌發(fā)了消息，卻久久沒有得到回復(fù)。
這個春節(jié)，溫如遇過得并不開心，也不想讓韓伊陌不開心，想等開心了再和她說。
溫如遇的父母臘月二十七才回家，還帶來了他奶奶。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除夕之夜，圍坐餐桌，飯桌上，爸爸告訴了溫如遇一個非常值得慶祝的消息。
他們要搬家了，這次回來就是帶奶奶回來住幾天，順便辦理一些手續(xù)。
奶奶年事已高，帶奶奶回來住幾天，也就是說，他們要把奶奶接過去，在那邊養(yǎng)老送終。
母親告訴他，他們辦理手續(xù)是戶籍手續(xù)。這套房子也賣了，但是交付手續(xù)是六月，也就是等他高考完以后，他這段時間可以回來住，不過也應(yīng)該沒什么時間回來。
溫如遇對他們搬家沒有意見，把奶奶接過去也沒有意見，甚至對他們遷戶籍也沒什么意見，可是為什么把老家的房子賣掉。
這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來了，卻告訴他，今年他們就要永遠離開這里。
他再也不能回來，就算回來，可是他的家呢，是啊，這是他的家嗎？這是一間房子。
郁悶了許多天，但他并未發(fā)表任何不滿的意見或者情緒。
想了幾天，想想，他的未來本就是遠方，遲早也會和韓伊陌分開的，這樣想，心情就好了許多。
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清楚，但是他可以聯(lián)系韓伊陌，可以去看她，如果她回來魚躍，他就回來看她。
越溪小鎮(zhèn)，晚上六點，天光未盡。
韓伊陌和韓奚越坐在院子里，那顆鵝蛋大的小燈泡發(fā)出鵝黃色的微光。
院子邊還有一顆更大更亮的，將整個院子照得透亮。
明天正月初七，魚躍三中高三年級開學(xué)，韓明理讓韓奚越等韓伊陌休息了再回家，他先回家整理一下車子，這兩天也精疲力盡了。
明天還有送他們?nèi)W(xué)校，逝者已矣，生者還要活下去。
韓明理走后，院子里就剩下韓奚越和韓伊陌兩人，燈火闌珊，兩人相對而作，默不作聲。
燈光下，投影出巨大的影子。
韓明理走后，韓奚越寸步不離韓伊陌身邊，像個貼身保鏢，生怕韓伊陌出什么差錯，
不管韓伊陌上樓還是上廁所，在院子里發(fā)呆還是在柴房烤火，韓奚越都待在她身邊，韓伊陌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直到晚上七點，兩人在院子邊做了半個小時了，冷風吹得鼻尖都凍紅了。
韓伊陌終于說話了，“韓奚越，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我沒事?！?p> 韓熙月?lián)u搖頭，“等你休息了，我就回去?！?p> 韓伊陌苦笑，“明天開學(xué)了，你都兩天沒睡覺了，不用等我?！?p> 一聽韓伊陌說到開學(xué)，韓奚越心情好了點，她還沒有喪失理智。
“明天開學(xué)，你要早點休息，養(yǎng)好精神，我們一起努力考大學(xué)。”
韓伊陌看看天空，沉穩(wěn)而安靜，沒有一顆星星。
“知道了，那我休息了，你快回去吧?！?p> 說完，韓伊陌起身，韓奚越不得不站起來。
“那你早點休息，明天我來接你，我們一起去學(xué)校?！?p> 韓伊陌點點頭，向韓奚越揮揮手，轉(zhuǎn)身進屋。
韓奚越則是借著手機的光，小跑回家。
韓奚越走了，空空的房子只剩下韓伊陌一個人，她回到房間，孤獨寂寞瞬間涌上心頭。
終于還是拿起手機打開了QQ，一條未讀消息，溫如遇下午發(fā)來的。
“韓伊陌，終于要開學(xué)了。”
她心中一顫，無語哭泣，卻不知道要回他什么。
她要說：阿遇哥哥，我爸爸去世了，我好難過，或者：終于要開學(xué)了，又能見到你了，還是：終于要面對高考了終于要畢業(yè)了。
她想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在故事開始的時候，她就期待的結(jié)束，終于要到了。
本來過程是暗無天日的，沒有情緒的，沒有朋友的，沉默的，能夠開心，能夠哭泣，已經(jīng)夠了。
韓伊陌又一次沒有回溫如遇消息，就當是溫如遇很多天沒有聯(lián)系她，她生氣了吧。
黑暗中，韓伊陌拉上被子，哭得昏天暗地天神地轉(zhuǎn)，兩眼昏花神經(jīng)錯亂。
不知道什么時候睡死過去，又醒過來。
只覺得眼睛非常腫脹，慢慢爬起來，她睜不開眼，慢慢摸索去開燈，頭重腳輕，一下子就暈倒在地。
不知又過了多久，韓伊陌被凍醒了，無力的從地上爬起來，心想，“如果一直沒人發(fā)現(xiàn)，會不會就這樣死去?！?p> 她掙扎著開了燈，走到洗手間，看了看鏡子，雙眼直接瞇成了一條縫。
原來生離死別就是這樣的。
她接了點熱水洗了洗臉，想起了爸爸的遺書。
回到房間，看了看手機，凌晨一點，竟然昏睡了三個小時。
天亮了就開學(xué)了，從前，她總是逃避，什么都不想面對，可是生活逼她一次又一次的面對，如今，她真的要面對了。
不論是讀完高中，還是明天就不上藥了，她都得面對，她的路，除了死亡就是活著。
既然死不了，那就活著。
韓伊陌拿出了爸爸的遺書，雙手止不住顫抖，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啪的打在信封上。
她咬牙忍住，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語道，“再哭，眼睛就瞎了?！?p> 果然，眼淚就不掉了。
她拿著遺書，打開手機電筒，跑出院子，爬上了西北角的觀星臺。
春寒凜冽，她一屁股坐在木地板上，借著亮光，拆開信封，是爸爸的字跡。
她死死的睜大眼睛，從眼縫中看到：
2015年臘月29日
除夕夜，我的女兒，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原諒爸爸以這樣的方式和你道別，希望你體諒爸爸的無能為力，但是我相信，韓伊陌已經(jīng)長大了，一定能夠好好生活。
爸爸這短暫的一生是失敗的，作為一個兒子，沒好好的贍養(yǎng)母親，讓她頤養(yǎng)天年，作為一個父親，沒好好撫養(yǎng)女兒，讓她衣食無憂，沒能給她一個完整的家，爸爸感到深深的自責。
在此，爸爸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過了今夜，就是新年了，而我將永遠留在過去。
沒有爸爸的日子，希望韓伊陌小大人能夠開心快樂的成長。
高三的最后一學(xué)期，你一定要加油，全力以赴。
你每次來看爸爸，都面帶笑容，說家里很好，自己很好，但是爸爸是過來人，知道你這些年過得不好，還有安慰我。
你所做的一切，爸爸都感到很欣慰，也很自豪，我的伊陌是一個讓爸爸驕傲的孩子。
可是，伊陌，你不能只為別人著想，你的人生是自己的，一切才剛剛開始，沒有誰能替你完成，你需要自己去努力。
所以，爸爸在彌留之際，許下我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個愿望：希望你考一個好的大學(xué)，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韓伊陌，人這一生要認識很多人，別在意那些人。你要好好讀完大學(xué)，找一個愛你的人，幸福美滿的過一生，將來你會有自己的孩子，會有自己的家庭。
所以你不要沉浸于悲傷，明天的太陽依舊升起。
爸爸知道，你這兩年過得十分的辛苦，爸爸臥室的柜子里有一張存折，里面有10萬塊錢，加上利息，對現(xiàn)在的你，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希望你妥善保管。密碼是你的身份證后六位。女兒，這是爸爸為你準備的讀大學(xué)的錢，三年前，爸爸知道以后不能照顧你了，只能將這個錢存起來，準備等你考上大學(xué)了，交給你，眼下，我是不能等到你上大學(xué)了。
但是爸爸相信，韓伊陌一定可以考上好的大學(xué)，有一個美滿的人生。爸爸和奶奶在另一個世界，會保佑你的。
希望你從今往后，勤勞勇敢，平安喜樂。
二零一六的鐘聲響了，女兒，珍重。
韓伊陌看完信，將紙張折疊整齊，放回信封，然后來到爸爸的房間，找到了那張存折。
將存折和信件一同拿著，放到了書包。
心中感慨萬千。
現(xiàn)在她有錢了，她再也不用像從前，過著忍凍挨餓的日子了，不用每天考慮吃了上頓沒下頓了。
也不用擔心奶奶一個人在家有沒有吃飯，有沒有凍著，有沒有走丟。
更不用擔驚受怕的躲著張瑤，不用害怕別人知道她有個殺人犯爸爸，不用擔心別人說他爸爸說殺人犯，不用擔心沒有朋友，不用感受孤獨和絕望了。
可是她一點也不開心。
可是她還活著。
記憶停泊中，她終于靠了岸。
誰都無法觸摸她的心，縱使別人萬般焦急也沒用。
韓立明的離去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可是這打擊是從三年前就開始的，一步一步，她沉淪沉淪沉淪，終于到底了。
那些話，一字千金，字字錐心。
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無窮無盡的思念，化作了止不住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