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基爾中尉的眼睛，在黑暗里，好像一頭夜巡的貓般，放出了兩團紅光。這是因為他帶了有夜視功能的隱形眼鏡。他注意到楊詫異的表情，才笑了笑：
“忘了說來找你的正事了。日灼為了迎接救援魯貝奇的大英雄，派來了歡迎團。里面還有你同屆畢業(yè)生！”
“雷阿爾？”
楊心里泛起一股溫暖。他跟著艾基爾中尉往準將的旗艦回，半路忽然看見小保羅滿臉惶恐。少年兵看見他倆，眼神也越發(fā)躲閃。
楊剛要叫住保羅，就被中尉抓住了肩膀：
“楊，你還不到當?shù)哪挲g，老愛操心！小孩總是有心事的！”
等楊隨著中尉來到旗艦底艙，專門空出來、做接待大廳的D15區(qū)里，已經(jīng)擠滿了基地中有頭臉的軍官和士兵代表。
兩張大長條桌子上也覆蓋著藍色塑料桌布，擺上了蛋白膠囊以外的食物，和難得一見的香檳酒。小一百號人正圍在兩側，邊吃邊聊。
看見楊跟在艾基爾中尉身后進來，幾十張陌生的面孔，都朝著楊使勁呲牙咧嘴。那些一起伸出、過于熱情的手，好像大王烏賊的觸手，把楊團團包圍。
好在這時，布林盾準將叫了楊一聲。
年輕的上尉看見，準將的面前，除了兩三個上校軍階的客人外，還站著一個猶如小白楊般挺拔的高個。黑色貝雷帽下，是一頭絢爛金發(fā)，雖然剪短了些，依舊翻著閃亮的波濤。
高個扭過臉，對著楊大步迎上來，還給了他一個不透氣的擁抱。
只是這人又十分陌生。
抱住楊的金發(fā)少尉，也察覺了他的異樣，就重重拍拍楊的后背：“上尉，怎么了？不認識你的老同學了？”
“雷阿爾，你的臉？”楊小聲驚叫。
從前金發(fā)少年鵝蛋形的尖下巴，變成了更有陽剛氣的方形。顴骨也更加突出，襯得那雙總嘲諷楊的藍眼睛，深邃而成熟。
小小的整容手術，讓雷阿爾完全變了副模樣。
金發(fā)少尉拿下扁帽，撩了撩柔柔的金發(fā)，好讓自己看起來更似從前：
“你不記得你出征前，做過的好人好事？”
楊這才想起，泰爾-比-泰羅的表哥拿帶鉛釘?shù)谋拮?，抽得雷阿爾幾乎沒了人形的舊事。他原本以為雷阿爾只要休養(yǎng)就好，沒想到他還因此破了相，不得不整容。
“你已經(jīng)康復了嗎？”
“這不是廢話嗎？”
少尉翹起嘴角，“專業(yè)”地望向基地里、那些看著他發(fā)花癡的女兵：“一直都沒機會謝謝你?！?p> “呃……客氣?！?p> 接著，雷阿爾又十分嫻熟地把楊介紹給歡迎團的貴人們，并把當初怎么和楊一起從貝塔15號投奔大人馬的故事，說得有聲有色。
故事當中，不但沒有寶音的一點痕跡，而且似乎全程，楊都是不敗的英雄，而雷阿爾總是堅定地站在他身邊。
楊只有低下頭：如果不是記性好，他都會忍不住被這些造出來的情節(jié)感動。
“呀!怪不得耶倫主席會讓你倆一起畢業(yè)，又特別安排特蘭達少尉來歡迎楊上尉呢！”歡迎團的貴人們紛紛點頭。
歡迎團團長杰明-萊克希爾上校，啜了口香檳，也低笑一聲：
“準將，當初我們也有這么要好的同學。要是能一起走到現(xiàn)在，就好了?！?p> 這位胖團長，不但是布林盾準將的同級，更是叛軍首腦謝爾蓋將軍的同班同學。當然，他與謝爾蓋關系相當惡劣，所以乘機來影射當初的鐵三角：
高他們一級的羅納爾司長、最早晉升將軍的謝爾蓋，和混得最縮骨的艾森豪威爾-布林盾。
準將嚴峻的臉上，略微閃過一絲難堪，然后他就很自然地切換到下一個話題，打聽現(xiàn)在日灼和各主要行星上的選舉情況。
因為再過幾天就是11月25日，大人馬聯(lián)邦共和國六年一度的大國民會議選舉日。次日的開票結果，將決定未來六年誰人主政。
雖然，對于基層市民來說，無論是耶倫派、還是軍事委員會派當權，都不會有什么實質不同。但是，投票前6個月就開始的緊張拉票過程，和其中各派的無限許諾以及小小“實惠”，還是會讓處于最底層、最沒有存在感的小民，驟然產(chǎn)生一種當家做主的睥睨。
“別碰我，我是聯(lián)邦行星居民！”
這種睥睨，進一步激化了有票的他們、和沒票的附屬星居民間，固有的敵意。
歡迎團另一位高官，瞟了一眼楊的后背：
“呀，今年情況有些特殊。木荻聯(lián)邦行星的意見就特別大！誰叫楊上尉給他們送去了太多無家可歸的附屬行星居民呢?！?p> 言下之意是，附屬行星的難民只有一張嘴，連貢獻選票的價值都沒有。
楊沒有聽見這話。因為滿場的人，除了說些沒什么意義的場面話、互相吹捧，就是埋頭吃喝，他又記掛著小保羅，就找個機會溜了出去。
旗艦之外，所有艦船都如同往日一樣安靜，繼續(xù)沉浸在每48小時一粒蛋白膠囊的半饑餓中。
小保羅也蜷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看上去比化學洗腦的人，更木更呆。
楊拍拍他的后脖子，又搖晃了他兩把，才把少年兵喚回現(xiàn)實。但是，小保羅也只是抬頭看了楊一眼，就又耷拉下腦袋：
“……”
楊只好坐在他旁邊，等他開口。
過了足足兩個鐘頭，少年才紅著眼睛看向楊，小聲到無聲：“上尉，我當了叛徒了……”
“叛徒？你？”
少年兵點點頭，眼淚掉在手背上：“您一直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卻卑鄙地背叛了上尉！”
楊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只好又搖晃了一下他的后背。
“那個……那個和爸爸在一起的光頭……嗚嗚嗚……”少年兵哭起來：“就是……就是……謝……爾蓋……”
楊瞪大了眼睛，從少年兵身邊半立起來，然后又坐下了。其實，他心里早有這種隱隱的感覺，大個光頭身份不一般。
“爸爸……爸爸當了壞人了……”
少年兵看著楊無言的側臉，使勁攥緊拳頭，咬緊牙關，繃成了一張弓。
今天早上，因為父親他們要被釋放、搭乘歡迎團的飛船一起離開，他去給父親送借來的剃須刀，不小心聽見了父親和同伴們的對話，了悟了其中的玄機。
“也……不能這么說?！睏钆呐暮⒆拥募珙^，努力開解他。
盡管嘴上這么說，那個熊熊燃燒的大空襲之夜，還是橫在楊的眼前。魯爾母親被立交橋倒下的碎石壓死的情形，也像發(fā)生在五分鐘前。
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立即把光頭他們牢牢看管起來。
想完，楊站起來身，卻被小保羅一把抱住了：
“上尉，上尉……”
小孩想說，又說不出口。好半天，他突然大聲哀嚎一句，就沖向艦船的另一邊，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看艦船透明天穹外的黑暗，和不知道幾億光年外的點點微光，楊搓搓后脖子，心里十分愁煩。
如果就這么去揭發(fā)謝爾蓋，遠征軍基地可能會立即成立臨時軍事法庭，小保羅必定受牽連。最低限度，也會失去父親。
“或者，回到日灼，再逮捕謝爾蓋，讓他接受正式法庭審判，才是公平合理的辦法？”
楊一邊苦思，一邊踢著靴子。
突然，雷阿爾迎面走了過來。他神情異常嚴肅，嚇得楊忍不住以為，這家伙聽見了自己和小保羅的對話。
“楊，”金發(fā)少尉恢復了從前對待楊的口氣：“有話和你說。”
說著，他就生拉硬拽，把楊扯進艦船機械動力區(qū)的管道后面。
“是委員長特別點名來找你的。主席非常器重楊！領導們一致的想法是，請你對前線所見所聞，都保持沉默?！?p> 楊不明白，這“所見所聞”中都包括什么。
此時，艾基爾中尉的臉，也忽然從管線的曲曲彎彎后，現(xiàn)了出來：“呀，兩個同學在這里說悄悄話！大家都在找你們！”
雷阿爾冷笑了一下，才帶頭爬出了隱蔽處。
見金發(fā)少尉走了，楊忙抓住艾基爾中尉的手肘：“那幾個……從魯貝奇-塔蘭帶回來的雇傭軍，怎么處理？”
艾基爾中尉人畜無害的臉，略微愣了一下，拍拍楊的肩膀：
“他們會和你一起回日灼，接受法律制裁。準將已經(jīng)下令把他們移交給、歡迎團的團長杰明-萊克希爾上校?！?p> “那……保羅……也和我們一起回去嗎？”楊看著艾基爾中尉深邃的眼眸，趕緊補充：“他太小，還不到入伍參軍的最低年齡……”
“嗯，我可以和他的長官說一聲，反正是個熊孩子，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p> 中尉也換回以往的口氣，拍拍楊的肩膀：“上尉回去后，肯定有大前途，到時候可別忘了學長們。”
楊憨憨地笑笑，再沒有拒絕中尉遞過來的香檳。
喝下去后，才發(fā)現(xiàn)這酒的后坐力相當大。楊很快就睜不開眼，趴在旗艦的某個角落，睡著了。
等他再醒過來，人已經(jīng)回到了日灼。
一陣陣持續(xù)的拍門聲，讓楊猛然坐起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回到了出征前住過的軍官宿舍。屁股底下，還是曾睡過的那張單人床上。
門外的人，還是不依不饒地繼續(xù)拍門。
“啪啪啪……”
楊只有晃晃悠悠站起來。才打開門，一個不到五十歲、瘦巴巴，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婦人，就對自己伸出兩只干姜枯爪：
“楊……楊上尉，求你一定救救莉莉！”
楊瞪大眼睛，看不出女人跟莉莉-貝茨哪里相似。但是，他又不認識其他的“莉莉”：
“您是貝茨小姐的母親？貝茨夫人……不……戴德梁委員夫人？”
中年瘦阿姨立即跪在了楊的跟前，兩手抱緊他的膝蓋，嚎啕大哭：
“上尉，莉莉……如果你不去作證，莉莉會被送上電椅的！”
“?。?！”
女人真的是莉莉-貝茨的母親。
接著，她就告訴楊一個、讓他絕不可能相信的消息：就在楊落地日灼的那天晚上，法-讓-貝蒂多參謀與指揮軍事學院組織了一場、歡迎英雄畢業(yè)生回歸的慶祝會。
要為慶祝會致辭的羅納爾校長，一直沒從辦公室出來。所以，副校長就打發(fā)了一位教務處副主任去請校長。
門并沒有關緊。
教務處副主任從門縫里看見，地上躺著兩個血淋淋的男人，分別是羅納爾校長和他的第一助理亞瑟。還有一個小巧的女孩，背對著門，站在他們面前，手握一把滴血的軍刀。
而這個女孩，正是羅納爾校長女兒的仇敵，莉莉-貝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