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楞子腦子有毛病，雖然快三十的人了，智商還是個孩童，半傻狀態(tài)，不懂人情事故，他不懂猜拳行令，也聽不懂大人的話，吃完飯，拿著個啃過肉的羊骨頭，坐在門前，依偎在狗身邊逗狗玩。
我聽他們劃拳喊的詞好笑，吃完肉，那女人端一小碗羊肉揪面片拌沙蔥，我吃飽了，又不好拒絕，接過來硬撐，爽口好吃極了。蛇狼熱鬧，拳劃的好，連贏一撮毛六個拳，一撮毛不服氣，說來個二五銅錘，十三太保怎樣”，蛇狼說：“老子拳打黃河兩岸，酒喝西北五省，來吧”，兩人又劃了七個，蛇狼以十一比二贏了，一撮毛賴著不喝，蛇狼說“不喝可以，我有一個條件，先唱首歌，再給我送一張用手捻搓熟出來的大羊皮，我有用處”。
一撮毛漲紅著臉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著：“成，這毬事沒問題，哥們兒以后有事盡管給我說”。說完他又張著滿口黃牙唱起來:“借笊籬小曲有點葷，有點葷，唱出來有點不大衛(wèi)生，不大衛(wèi)生，一出門來，臉迎西，臉迎西，迎頭碰見個冒失鬼……”這是當(dāng)?shù)爻雒尿}曲子，大家聽著轟堂大笑，瘸腿婆臉紅著上灶臺拾掇著。
蛇狼看在眼里，借題發(fā)揮說:“一撮毛，你就是個牲口，畜牲，滿嘴說不出個人話，唱歌都是日娘搗老子的。我定下個規(guī)矩，以后，有瘸腿婆在，不得說流氓話，做下三爛的事。“說完又罰一撮毛一杯酒。
瘸腿婆向蛇狼投去感謝的一瞥。
酒喝多了，蛇狼的話也多了，他打著嗝，噴著一股牲口身上的味道說“這兩年，大家的日子還湊和，雖然錢少，但肚子能吃飽，大集體人也熱鬧。我老漢的光景越來越不行了，日子難過了，先是孫子被電擊死，老伴也謝世了，剩下我一個孤老頭子，吃了上頓沒下頓，晚上沒人惦記著燒炕暖腳，有時連口熱水都沒得喝，過得苦焦。再說，隊上集體出工，天天有干不完的活，一年春夏秋冬，運糞、挖渠、平田、犁地、下種、施肥、間苗、淌水、收割、打場，一茬子莊稼剛拾弄完，接著又是間種、套種、收稻子、務(wù)弄包谷、高梁、白菜、土豆，秋收了，總覺得該歇口氣了，又是翻田、曬晌、冬灌、飼養(yǎng)場起糞、冬天農(nóng)田改造，又一個春播接上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間歇，一年分的糧剛夠吃飯，沒肉沒酒，褲襠里就是個屁多，窮鬼身上還虱子多?！闭f著，捉個肥虱子，用牙一咬，噴出一滴血來，再抹幾滴辛酸的老淚。
我聽了一會，漸覺沒趣，煙也熏的咳嗽，走出屋去，夜漆黑，如墨團(tuán)著，看滿天繁星，似乎比在家里看的更近更亮，還閃動著，象燃盡的炭灰里跳動的幾個將熄的火星，我們家在那個星星下面呢，我又想家了，我把臉伏在柔軟的沙子里，壓抑著哭，希望把痛苦掩埋，轉(zhuǎn)身看見小草，摩挲著它們的小小花朵。轉(zhuǎn)念又覺得王姨對我挺好，給我肉吃，蛇狼不允許他們欺負(fù)我，對蛇狼的敵意有了改變，我心里覺得他是好人，憂愁和痛苦又淡了下去。
天越來越黑，一陣風(fēng)吹來，在草中鉆過，帶著哨音，這讓我產(chǎn)生一絲絲陌生、驚恐、不安，沙漠的黑和空曠使我覺得空虛害怕，只好回到屋里，他們還在大呼小叫的嚷著，喝著，也許是天熱酒酣，一個個臉紅耳赤，腦門流汗，嘴臉油膩，屋子里混合著重重的酒氣，散發(fā)著煙味，還飄著羊糞的臭騷味，透著其它霉味，讓我作嘔。蛇狼興奮，眼睛珠子都紅了，還不認(rèn)輸，我看得出來，其他幾個人都拿他當(dāng)作攻擊對象，頻頻劃拳，勸酒，蛇狼表現(xiàn)得很英豪，來者不拒，還沒等對方喝下去，自己倒是先灌進(jìn)了嘴里，酒液咽下咕然作聲，嘴唇皮咂了幾下，辨別其中的醇味，好像很香甜，使人陶醉，比喝水還豪爽快當(dāng)，放了酒杯，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的殘留，帶著羊肉的油水，不自覺地，也很不講究地抹到了自己衣襟的下擺，抬了手背又抹了一下，要吃菜，筷子掉落地下，撿起來，把筷子在肘窩下抺擦一下，夾塊肉塞進(jìn)嘴里，舌頭打著結(jié)說“酒是好東西啊，酒啊，裝在瓶里像水，喝到肚里鬧鬼，說起話來走嘴，走起路來閃腿，半夜起來找水，早上起來后悔”。其他幾個人附和著，或是說說自己的心事，發(fā)發(fā)牢騷，互相罵幾句，消氣后再聽聽旁人的心聲、聽聽來自不同地方的怪事，大家一起樂樂。
蛇狼看我進(jìn)來蹲在門旯旮里，喊著“碎慫，來，替爺代杯酒”，順手遞過來一杯。
我驚慌失措，結(jié)結(jié)巴巴地推托“我，我不會喝酒”，惹來大家一陣轟堂大笑和戲謔，一撮毛輕蔑地說“孬種才不會喝酒”。
我本來不想喝，可我恨一撮毛剛見面說要斗地主孫子的話，氣鼓鼓地接過杯子，一飲可盡，一股火辣辣的熱線順著嗓子嗆下去，我咳嗽著噎住了，瘸腿婆拍著我的背，憐愛地嗔怪說“不要難為娃娃，看把孩子難受地”。
一撮毛不滿地瞪著瘸腿婆，不懷好意地回敬“到這達(dá)里的哪個人不是難受，活受罪，你來把我關(guān)心一哈，比關(guān)心這碎慫有意思”，說著又遞給我一杯酒，“把爺?shù)倪@杯也代了”。
我拿了酒杯，吸取教訓(xùn)，不敢大口喝，先抿了一小口，又抿了一小口，再抿一小口，好像還剩下什么似的，仰了脖子抬了頭，看了看一撮毛，徹底抿進(jìn)了嘴里。
第三杯是誰送來的，我都忘了，瘸腿婆一手搶過去，低下頭笑了笑，兩個小酒窩子就抿了出來，很矜持地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回坐到炕上，雙手并攏放到了膝蓋上了，自顧自地笑了一下。
后來，我可能又喝了一二杯，頭昏臉紅耳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