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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東望

第一章金谷宴飲

洛水東望 白秋筠 8994 2020-12-25 14:58:55

  陽春三月,和風送暖,陽光旖旎,江河冰雪消融,兩岸桃紅柳綠,鶯啼燕舞。一艘扁舟自南駛來,船頭立著幾位公子,俱是白衣飄飄、青綸束發(fā),自是青年俊朗,神采飛揚。

  離開吳郡已月余,眼見著將近洛陽,劉秋、陸機與陸云在汴水渡口舍舟登岸,一路騎馬向西而來。陸機一直憂心王家是否會如之前說過的那樣向朝廷大力舉薦,故這一路總是食不甘味。望著前方洛陽將至,陸機反倒越發(fā)惴惴,在馬上吟道:“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振策陟崇丘,案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頓轡倚嵩巖,側(cè)聽悲風響?!?p>  劉秋知他憂愁仕途,但也只好安慰道:“公子又在擔心抵京之后不被重用么?有王家舉薦,想是不必憂慮?!?p>  陸云一旁道:“我也以為兄長不必過慮,我等江南名族,怎會埋沒在此。當上祖上江左發(fā)跡之時,莫說現(xiàn)時洛陽的大族,就是司馬家也還不過是曹家一名掾?qū)俣选!?p>  陸機一時不語。眾人于是只得繼續(xù)前行。

  及到洛陽,王戎將幾人安排在東郊別院招待數(shù)日,又向皇帝親自舉薦陸機,武帝未置可否,之后再無消息。由于王家只有王戎身為九卿只能保薦陸機一人,所以陸云尚還無朝中重臣保薦,陸氏兄弟二人每日在王府度日如年卻又無門可投。劉秋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暫時回到家中再做打算。

  過了些日子,一直沒露面的王敦突然前來找到陸機和陸云,身上還帶來兩張請?zhí)j憴C打開一看,竟然是素不相識的石崇邀請他們幾日后到金谷園參加宴會。正納悶之間,王敦卻說道:“過兩日荊州刺史石崇返京省親,在京中遍邀名士會于金谷園,我便向刺史推薦公子兄弟同去?!?p>  陸機不禁疑惑道:“可我們對石大人并不熟悉,這樣是否妥當?”

  王敦道:“石崇這兩年不知怎的積累到巨額財富,突然成了爆發(fā)戶。于是修了奢華無比的金谷園,園子占地極大,雖然現(xiàn)在只竣工一小部分,但經(jīng)常請人去喝酒作樂,你們?nèi)缛ヒ部啥嘟Y(jié)識些名流。石崇身為一州刺史也有向朝廷舉薦之權(quán),如果兩位公子能夠得他賞識的話?!?p>  陸機本不愿參加這些權(quán)貴間的交際應(yīng)酬,不過看看一旁的陸云還是答應(yīng)了。

  王敦似乎看出了陸機的不情愿,于是又道:“自他家來人下請?zhí)詠砦乙恢睕]回,公子如要去只管隨我去就是。石季倫雖然現(xiàn)下以錢財聲名在外,不過他是功臣之后,又是一方大員,詩書亦頗通,這一趟還不至于虧待公子。另外為免孤寂,我還特意請了山陽劉公子一道同去,想來大家也不至過于寂寞?!?p>  三日后,京郊金谷園。

  一大早,石崇家的馬車便在王家別院之外等候來接陸家兩位公子。這是石崇立下的規(guī)矩,凡去金谷園的客人石府都會派三匹馬拉的車子去接,不僅使普通客人少了步行之苦,也省去朝中重臣為了追求名聲而自乘牛車帶來的不便。

  陸家兄弟到達石家這座城郊花園時,劉秋、王敦早已在廳中等候。劉秋看見他們進來,忙起身讓他們過去。廳中擺放著一張巨大的幾案,案上擺著些水果點心供客人們拿來消遣,都用各色漆盤盛著,有應(yīng)時的桃子和李子,還有摻了蜂蜜制成的年糕和胡麻餅。劉秋手執(zhí)酒壺為陸機、陸云各斟了一杯,陸云卻道:“現(xiàn)時還未開席,承露怎的先喝上了?”

  劉秋這邊神秘一笑,“這是難得的好物,士龍喝下便是?!?p>  倒是陸機更為膽大些,于是取過盞來一飲而下,喝完后只覺得甚是甘甜卻絲毫喝不出酒味,于是問道:“這甜酒怎么反倒沒有一點酒味呢?”

  陸云聽罷也一飲而盡,而后同樣迷惑地看了看劉秋道:“如果說是酒卻沒有酒味,可這味道又不似平常以桃、梨或者甘蔗榨出汁水的味道,而且還有些涼涼的,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p>  劉秋于是為二人又斟了一杯道:“此為西域葡萄所榨之汁。此時雖為暑夏,但將葡萄置于放有冰塊的行囊中,數(shù)千里路以驛站加急的速度才可抵達此處,再壓榨成汁置入壺中存入冰匱方才成為閣下杯中物。如此糜費的好物,當今天下怕也只有石刺史才做得到,二位公子一路趕來,先多喝幾杯解解渴?!?p>  經(jīng)劉秋一番解釋,頓時讓人覺得杯中葡萄汁的價值大增,陸機亦呆呆地看著,有些舍不得飲下。正在此時,大廳外面?zhèn)鱽硪魂囙须s聲,只見數(shù)名美女分成兩隊進入廳來,每人頭頂都梳著大髻,上插各式鮮花,一邊的黃金步搖隨著婀娜的步履搖曳生姿,這些仕女身著靛藍薄衫下配紗裙,裙前飾以紅色雜裾,細長的垂髾從兩側(cè)向后隨風飄舞,每人手中都提一鮮花籃子,內(nèi)置各色應(yīng)時花卉。這些仕女一進來,廳內(nèi)頓時暗香四溢,隨后她們向兩旁列開,中間現(xiàn)出一名中年男子來。

  這人年齡大約四十多歲,頭戴一頂金銀錯絲為底的小冠,冠上鑲一顆夜明珠,身著一件大紅色的蘇繡緙絲薄衫,腰懸一件象牙套球,球下墜著一小截犀牛角尖。來人正是這幾年名聲鵲起的石崇,他一進來便為自己姍姍來遲向眾人施禮謝罪,然后便向王敦拱手施禮道:“難得能請來王駙馬這樣的貴客,反倒讓我更覺面上有光?!?p>  王敦雖亦拱手還禮,但卻沒說一個字出來,大概還是對這位發(fā)跡不久的爆發(fā)戶多少有些看不慣吧。石崇也不在意,又沖著劉秋說道:“幾年不見,公子風采依舊,別來無恙否?”

  劉秋忙回道:“當年不過是幫著跑了些腿,難得大人還記掛著?!?p>  石崇又繼續(xù)說道:“門僮來報說汝南王和張侍中剛已到府上,我先失陪一會,各位見諒?!?p>  這邊陸機悄悄在旁問劉秋道:“劉公子,剛剛石大人所說張侍中可是原征北將軍張華?”

  劉秋小聲答道:“正是。去年張將軍就被陛下調(diào)回,然后許的侍中之職?!?p>  陸機略有些興奮道:“我在吳下早聞張侍中大名,其學(xué)識人品均為我等敬重,不想今日能在此得見,”

  劉秋于是打趣道:“剛才我在一旁聽駙馬說你們開始還不太意愿來,現(xiàn)在看來是來對了。”

  陸機看了看劉秋,相視一笑。

  不一時廳外又是一陣喧囂,眾人皆知是二位貴客來了,于是皆起身向外張望。只見石崇親在前方帶路,后面引著汝南王司馬亮,其后則是侍中張華。一進廳來,眾人皆拱手向汝南王施禮。

  大家還在客套,門外忽然來報,原來國舅王愷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雖然未被邀請自己卻帶著人前來。石崇本不欲見他,但汝南王司馬亮在這里,又不好不給這位國舅面子,只好勉強說了聲“請”。

  很快,一大隊侍女身披錦緞列隊而來,每人身上都飾金戴玉,遠遠一見分外耀眼,那陣仗完全照著石崇而來。待到眼前,眾女兩邊排開,才現(xiàn)出瘦高的王愷。石崇雖是一臉不屑,不過還是作了一揖道:“國舅并未受邀便強行至此,當著王公大臣的面不知有何指教?!?p>  這一番話顯然并不留任何情面,可這邊王愷并不在乎,顯是有備而來,只見他慢慢說道:“今日得知刺史在此大宴賓客,我知道后便來湊一湊熱鬧,前日陛下賜了件寶物,正好今日乘此機會與諸公共賞。”

  說罷拍了拍手,身后現(xiàn)出幾個家仆抬著一頂箱子,及至箱子四壁啟開,里面居然現(xiàn)出一株兩尺高的大紅珊瑚樹來。珊瑚原產(chǎn)南海,非中原所有,在場之人只有劉秋和王敦昔年曾在所押的船上見過,其他人哪里見過這種寶物,屋內(nèi)男女的驚訝艷羨之聲頓時四起。王愷一臉得色,歪著頭斜眼看著石崇,“珊瑚本海外之物,當今陛下得了株進貢的貢品故才賜予我。我也算是大度之人,若刺史稀罕,我可借予你賞玩幾日?!?p>  石崇待他說完,只低聲哼了一聲,便從身邊家丁腰間抽出鐵劍,不由分說地劈向珊瑚樹,只幾下就砸得粉碎。在場諸人包括王愷都大驚失色,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見石崇冷笑著說道:“今日既不小心毀了國舅的寶物,我馬上賠來便是,而且為表示我的誠意,我愿拿更大的珊瑚樹作賠?!?p>  說罷一揚手,便讓園中管家?guī)巳旆恐刑С鑫辶甏蟮枚嗟募t珊瑚樹來,在滿室更大的驚訝聲中洋洋得意地對王愷道:“剛才國舅的紅珊瑚都有兩尺之高,確是世上罕見,這樣的寶物既然被毀,我也深感心痛,只好拿三尺的紅珊瑚樹作賠,國舅隨便選一株便是?!?p>  王愷本想用皇帝御賜的寶物在新一輪的斗富中拔得頭籌,不想在汝南王和張侍中的眼前顏面掃地,只好一言不發(fā)灰溜溜地帶著下人扛起一尊珊瑚樹走了。余下的人或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剩下的幾株大珊瑚,或是望著王愷的背影嘆息,只有劉秋默默地用余光注視著石崇,有些相信吳郡時顧榮所說的那個石崇居然是事實了,只是不知道他如今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邊石崇則讓管家把珊瑚都收入庫中,又安排侍女引著一眾賓客向園中走去。繞過廳后一條竹林小徑,轉(zhuǎn)過一處假山,眼前赫然現(xiàn)出一座高臺,抬眼望去足有三四層樓高。劉秋心想這洛陽城內(nèi)怕是只有皇宮之內(nèi)才會有此等宏偉殿宇。一眾人登上臺來,內(nèi)里酒席早已擺好,石崇于是命人推開門窗,眼前突然現(xiàn)出一湖荷花,微風從湖面帶來一室涼爽,讓人不得不贊嘆設(shè)計之巧妙。室內(nèi)一角是數(shù)名歌伎,讓管弦之聲輕緩地在殿內(nèi)飄蕩。

  石崇把司馬亮請到主席就座,張華左首陪坐,自己則在右首陪席,王敦和另兩位沒見過的客人被置于左側(cè)末席,劉秋和陸氏兄弟則被安排在右側(cè)末席。石崇于是分別把賓客介紹給大家認識,劉秋這才知道對面坐的是有“三張”之稱的張載、張協(xié)兄弟,暗想再算上張華這洛陽名士該有一小半都在這兒了,可見石崇影響之大。介紹完賓客,只見石崇對眾人道:“這金谷園去年方才開始營造,如今只完工這幾處樓臺亭榭,尚有大部仍在施工。巨大工程剛開了個頭,只完成了幾處就請各位前來,還請各位諒解我與諸公歡聚的急迫心情,今日又難得請到王爺和侍中這樣的貴客,不如我等在此行酒賦詩可好?”

  像張華、張載、張協(xié)和陸氏兄弟自然無話,只是汝南王卻說道:“不知季倫這詩是否要現(xiàn)場作得,在場皆當今飽學(xué)之士,但以老夫所學(xué)怕是要獻丑了。”

  石崇忙解釋道:“王爺有所不知,今天請諸位來只是一聚,大家熱鬧而已,現(xiàn)場詩賦不拘,也不必現(xiàn)作,前人佳作亦可,只要能讓各位盡興即可。另外,張侍中前段剛從北疆歸來,多年未見,今日也當為他一賀?!闭f罷,舉起酒杯便向張華敬酒。

  張華忙道:“刺史言重了,我不過為國效命,遠赴沙場亦在所不辭,如今雖已老邁,但拳拳之心尚還在呢,今汝南王在上座,怎可薄待貴客?”言罷向上座的司馬亮敬了一杯。

  這時下首的張載道:“侍中今已近花甲之年,仍如此老當益壯,可堪為我等楷模?!?p>  石崇這邊又繼續(xù)說道:“今日王駙馬又從江南請到陸機、陸云北上,二位詩詞俱佳,我等在此又多了一位可相互切磋的詩友。”說完又向陸家兄弟舉杯一飲而盡,陸機、陸云忙舉杯還敬。

  上首張華聽罷,便問道:“二位可是故吳國大將軍陸遜之后?常聞二位公子大名,詩文之盛在江左無人能出其右,今日得見真是幸事?!?p>  陸機忙回道:“晚生陸機與弟陸云在吳久聞侍中大名,今日在此得見,乃償平生所愿?!?p>  張華于是問道:“士衡可有以往作品帶來否?容老夫一覽?!?p>  陸機聽罷一時語噎,誰曾想到能在這樣的宴會上遇到張華還能向他索要作品呢?一旁的劉秋卻忽道:“晚輩劉秋乃山陽公之子,前次在江左時得士衡所贈《辨亡論》二篇,今特意帶來,以奉侍中?!?p>  原來陸機自來洛陽后,雖得王戎舉薦,但卻一直未獲任用,劉秋知他兄弟心中焦慮,來之前特意帶上之前在顧榮府上時陸機所贈書稿以備不時之需,這次果然沒有讓人失望。一旁于是走出一名侍女,將劉秋所獻手稿呈給張華。張華展卷而閱,看了半晌說道:“席上倉促,老夫雖只能粗略一觀,但也看出士衡所作即使放在朝中也難遇對手,看來我要先恭喜陛下又得人才了?!?p>  石崇見下座張家兄弟臉色有些難看,忙打圓場道:“剛才還說要行酒賦詩,不想才一會光景,各位大人竟全然忘了。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可好?”

  上座的司馬亮這時來了興致,說道:“不知季倫這酒如何行得呢?”

  一旁石崇便答道:“按照以往金谷園的規(guī)矩,凡在座的貴客一會均可選一美女在側(cè)服侍,每人輪流一句,詩賦皆可,也不拘什么風格。但若要說不出可要罰酒一杯哦。為了公平起見,酒要由一旁服侍的美女斟滿一飲而盡方可?!?p>  說罷只聽殿外一陣環(huán)佩聲響起,隨后便進來一排美女,每人皆高鬟大髻,頭插金鳳釵,腰系玉龍佩,身著各色輕紗薄裙,手中都捧著一只琉璃盞,蓮步移來,殿內(nèi)頓生香氣。石崇便令各人自選,又轉(zhuǎn)身向后招呼了一聲,殿后隨即一陣叮當聲響,走入一女子。大家循聲看去,只見她頭上插一支象牙簪,上用琥珀裝飾,黛眉細目,顧盼生輝,眉間一抹桃花鈿,更襯出幾分美艷,身著綠紗襖,下配鵝黃紗裙,腰間懸一副雙魚佩。一尾用白玉制成,另一尾卻以翡翠打造,佩下墜一犀角角尖,懷中又抱一枝大紅珊瑚,向眾人望了一眼,淺淺一笑,便落座在石崇一旁。

  劉秋看著這美女,只覺得有幾分象當年船上救得的阿綠,先前只聽王老板講過石崇一直帶在身邊,這眼前人倒是無法辨認了。當時她還尚未及笄,如今五年過去,正是變化最快的年齡,現(xiàn)在一身貴氣的打扮更與當年云泥之別,讓人如何人認出。

  在座諸人的眼光都從場中間的美女身上移到石崇身旁,石崇的嘴角卻是微微一撇。一旁的張華問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位便是名聞京中的綠珠吧?”

  石崇哈哈大笑道:“侍中好眼力,確實是愛妾綠珠,至于聞名京中,那不過是旁人言過其實罷了。”

  上座的司馬亮又說道:“人言綠珠乃是刺史以十斛珍珠換得,故因此得名。如此絕色在側(cè),季倫卻讓我等選些侍女,這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p>  劉秋這才確認她真的是當年那個被救下的小姑娘阿綠,大概是石崇嫌那名字土氣才改的吧。這時石崇對汝南王打了個哈哈,“下官聞得王爺今日也帶了美姬前來,卻在這里打趣,王爺可否也讓我等一睹芳顏呢?”

  司馬亮只好命下人出去尋,不一時帶入一女子,只見這人身形甚是嬌小,比一旁諸女都要矮上小半個頭,人就略有清減,不似綠珠那樣多嫵媚之色,頭頂梳一螺髻,上束紅瑪瑙簪子,臉上卻略有些靦腆,身上著一襲水綠色衫裙,腰間只掛一蓮花香囊,雖不及石家侍女爭奇斗艷,卻別有一番素凈的韻味。司馬亮于是拉到身旁而座,對眾人道:“這是府中姬妾碧玉,比不得季倫府上妖嬈之色?!?p>  石崇一旁道:“王爺如不嫌棄,現(xiàn)在也可從場下侍女中任選。”

  眾人于是各選美女,連司馬亮亦選了一人坐在自己另一側(cè),使左右皆有美女環(huán)繞,但最后卻只有王敦身旁尚且空無一人。司馬亮于是打趣道:“駙馬總不會是因為襄城公主約束過嚴,連在外赴宴都不得自由吧?”

  王敦答道:“王爺見笑了,在下只不過只想一個人在此獨飲罷了。”

  司馬亮見他似有火氣,便出言勸和道:“處仲既已來,總要客隨主便,如此才能賓主俱歡。”

  石崇更是手指一美女令其坐在王敦一旁??赏醵匾膊焕聿?,只管自斟自飲。

  石崇見安排完畢,便對眾人說道:“如此便由我開始。數(shù)年前我曾作詩一首,今日想來正合此情此景,在下便先獻丑了?!?p>  說著石崇舉起幾上一只幾近透明的無色琉璃盞道:“攜手沂泗間,遂登舞雩堂。文藻譬春華,談話猶蘭芳。消憂以觴醴,娛耳以名娼。博弈逞妙思,弓矢威邊疆?!?p>  眾人隨之一陣叫好,石崇望向下首,劉秋亦舉起案頭綠色琉璃盞道:“在下不才,只好以先人之作來搪塞,諸位切莫見笑?!?p>  說完又繼續(xù)道:“今日樂上樂,相從步云衢。天公出美酒,河伯出鯉魚。青龍前鋪席,白虎持榼壺。南斗工鼓瑟,北斗吹笙竽。妲娥垂明珰,織女奉瑛琚?!?p>  石崇撫掌大笑,“當年只知公子行事勤勉,不想古人詞句也信手拈來。綠珠,這位劉公子你可記得,他可算得你的故人,當在此敬上一杯?!?p>  在場眾人大多不知道綠珠身上的陳年舊事,都略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只見綠珠手捧酒盞,隔著幾案向劉秋盈盈一拜,“當年公子相助之情阿綠當會牢記,美酒醉人,公子切莫多飲?!闭f罷淺淺地飲了半盞。

  眾人都望著綠珠如醉如癡,劉秋也免不得多看兩眼,好一會兒才穩(wěn)住心神回道:“想不到這些年下來,姑娘已非當年吳下阿蒙,真讓人刮目相看,若不是刺史提點,在下幾乎都要認不出了。”說罷也只飲了一口。

  一旁的石崇又道:“什么刺史不刺史的,公子在此,我們便還如當年一般的兄弟。”

  說完又看看下首的陸機,只見他徐徐把玩起青色的琉璃盞道:“膚體彩澤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榮。被服冠帶麗且清,光車駿馬游都城。高談雅步何盈盈,清酒將炙奈樂何。”

  詩罷,舉起酒杯向綠珠道:“在下以此歌獻于各位美人?!?p>  綠珠大約是這幾年下來早已見慣這樣的場面,于是淺笑著也回敬。陸家兄弟大概也是因著在王家憋悶太久,才華無處施展,難得有這樣一次機會,都想著盡可能多的在這些權(quán)貴面前展露才華,一旁的陸云馬上出口成章,“兄長在此只詠美人,似為偏頗了些,且容小弟作詩一首?!紭啡A堂,云構(gòu)崇基。公王有酒,薄言饗之。景曜徽芒,芳風詠時。宴爾賓儐,具樂于茲?!?p>  酒宴上的對詩此時已輪到張載與張協(xié)兄弟,可是張載卻抱起雙拳施禮道:“剛才我與弟協(xié)聞士衡、士龍兄弟二人詩作,深感如今新人輩出,我兄弟二人如今已經(jīng)年老,不再愿為詩文而爭鋒。”

  言罷,舉起手中黃色琉璃杯道:“剛才諸公恐怕只顧著作詩,卻沒人愿意檢查酒壺,我適才發(fā)現(xiàn)壺中乃是西域的葡萄酒,以琉璃杯品嘗異域的美酒,乃是人生難得幸事,如此佳釀怎好辜負?!?p>  身旁侍女聽聞忙為兄弟二人各倒?jié)M這紅色的液體,張家兄弟于是各滿飲了一杯。劉秋心想,這陸家兄弟如此厲害,開場第一輪便讓名震洛陽的張載、張協(xié)敗下陣來,連和詩的心情都欠奉,亦或是他們年紀漸長,對洛陽城中這些權(quán)貴間的游戲早已厭倦了吧。正思索間,忽覺席中已沉寂了半晌,便抬頭向四周望去。只見眾人的目光此時都聚集在王敦身上,才想起該輪到王敦吟詩了??墒切驴岂€馬只管獨自一人吃菜,不理會身旁任何人。

  這時日已過午,陽光射下熏得人有些困意。石崇作為這次宴會的主持人不能看著王敦這樣冷場下去,只好催促道:“駙馬,該到您作詩了?!?p>  王敦眼抬了一下,隨即又夾了一片鹿肉放在嘴里嚼了起來。一旁的司馬亮也開始看不下去,便對王敦說道:“駙馬,今次這是怎么了?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可是季倫哪里做得不妥,或是家中公主惹你生氣了?”

  王敦見是身為宗師的司馬亮出來打圓場,只好道:“回王爺,在下只是心中一時不快,王爺不必掛念?!?p>  王敦扔下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后,依舊置眾人的詩會不顧,繼續(xù)靜靜地破壞著場內(nèi)的氣氛。從幾天前王敦收到石家請?zhí)麜r的不理不睬,到今天在園內(nèi)的各種冷場和無視主人的舉動,早已讓石崇怒火中燒,只是因為他是陛下新任駙馬又有汝南王在側(cè)才不好發(fā)作,但要忍卻是忍耐不住。石崇讓綠珠倒了盞葡萄酒,低頭抿了一小口,對王敦說道:“我石府的宴會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駙馬可曾聽說過?”

  場內(nèi)寂靜無聲,王敦好像沒聽到他說話一樣。石崇只得繼續(xù)道:“照我府上過去的例子,如果駙馬既不肯賦詩,又不肯飲面前酒的話,那我只能以您身旁服侍的侍女不力將她殺掉!”

  石崇這話刻意加著分量,言語一出,王敦身旁侍女“啊”的一聲癱坐席上,這一坐還碰倒了一旁的酒壺,紅色的液體緩緩地隨著滲了出來。石崇此時眼中兇光畢露,狠狠地喊了聲“人來”。門外于是沖進來幾個男仆,一把將那侍女扯起,揪著走向就近高臺的欄桿處,接著抽出刀來“噗”地一聲捅入心窩,然后又把尸體從高臺上拋了下去。

  這套操作一氣呵成,顯然王家已不是第一次如此“勸酒”,席上諸女一時亂叫一氣,碧玉亦躲到汝南王身后,只有綠珠端坐石崇身旁絲毫不亂。同樣絲毫不亂的是另一邊的王敦,身旁的紅色琉璃杯依舊空空如也。

  石崇于是對王敦說道:“今日大概是我照顧不周,季倫在此先向駙馬賠罪。既然適才諸公都對綠珠多有贊譽,我便讓她為駙馬一舞,希望能夠讓您滿意?!?p>  說罷,綠珠翩翩起身,手抱珊瑚來到場中,先向汝南王和張侍中一禮,而后又來到王敦面前深施一禮道:“妾為諸公一舞,亦為駙馬賀?!?p>  殿中一角隨即響起琴瑟之聲,綠珠邊舞邊唱道:“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qū)已抗旌。仆御涕流離,轅馬悲且鳴。哀郁傷五內(nèi),涕泣沾珠纓?!?p>  綠珠身段本就柔軟,雖場內(nèi)并不算大但仍能翩翩起舞,盡顯其婀娜體態(tài),再加上一雙秀目顧盼生輝,確實有顛倒眾生的本事。一曲舞罷,在座各人已混然未覺,仍沉迷在綠珠曼妙的舞姿中。這邊于是又喚來一名侍女坐于王敦身旁,在石崇的命令下,那侍女顫顫巍巍地拿起酒壺給王敦倒酒,倒了一杯卻灑出半杯來,可這邊王敦仍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旁若無人地吃著自己的菜。石崇使了個眼色,一旁的家仆又把這個婢女拖到欄桿處殺了。這樣反復(fù)之下,不一會,王敦身邊已經(jīng)死了三名侍女。

  這時殿內(nèi)的氣氛已極為凝重,所有人都不再動著,朝著王敦這席看來。石崇則死盯著王敦道:“我與處仲并無過節(jié),今日真的非要讓我在此處難堪么?”

  一邊司馬亮又勸道:“處仲,如果真有什么,你說出來便是,畢竟我身為宗師,還可以為你做些主?!?p>  王敦依舊一言不發(fā),這時石崇已經(jīng)氣得兩眼發(fā)紅,起身離席走向角落,從歌伎班子里揪扯著一名嬌小女子扔在王敦身旁。待大家仔細看時,原來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只見她已嚇得如篩糠般癱坐在席上,以袖掩面不斷地在抽泣。一旁的劉秋實在看不下去,只身離席來到王敦身旁弓身輕聲道:“處仲今日何以至此啊?!?p>  說罷拿起幾上那杯葡萄酒對眾人道施禮道:“各位,吾乃山陽公之子、張?zhí)鞄熤?,與駙馬曾共戍遼東數(shù)載。今日適逢遼東祭奠陣忘戰(zhàn)友的日子,駙馬心中積郁,一時難以紓解。今日王爺、侍中還有刺史大人都在,諸位大人看可否由晚輩代我這賢弟來飲此酒。侍女亦是一條人命,望刺史大人莫要因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再殺人了?!?p>  上首司馬亮也說道:“劉公子既是山陽公獨子,又是張?zhí)鞄煾咄?,季倫,我看由劉公子代勞并無不可?!?p>  其他像張華等人也在一旁附合。王敦并不顧惜侍女和歌伎的性命,只是多少忌憚瑯琊王氏的勢力,不想因為幾杯酒結(jié)下這么大的仇家,這邊既然有司馬亮和張華幫忙求情,還是不得不下這個臺階。不過心中仍氣不過,還是對王敦說道:“既然如此,駙馬以為如何???”

  劉秋忙緊搖了搖王敦的手臂要他答應(yīng)下來,最后實在拗不過,王敦只好很勉強地點了點頭。這邊石崇仍舊氣沒全消,于是對劉秋說道:“既然兩位大人都為駙馬說項,我也不能太不講人情,不過我既死了三個侍女,總要有所交待,錢財之物我不稀罕,只是劉公子代勞每人一杯酒未免太說不過去?!?p>  劉秋扶起癱在地上的那個少女,替她擦了擦眼淚,對石崇道:“有什么要求,大人盡可提出?!闭f罷向那姑娘看去,才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碧眼高鼻的西域女子。

  石崇便說道:“我并不想難為劉公子,只是剛才殞了三個侍女,每人罰酒三杯,再算上現(xiàn)在這位,一共十二杯酒,劉公子覺得可還公平。”

  劉秋一想十二杯酒救下身邊女子一命還能幫王敦救場已經(jīng)算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忙回道:“那在下就謝過大人?!?p>  說罷就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一旁的西域女子忙踉蹌起身拎來剛才倒在一旁的酒壺,只倒了小半杯出來,劉秋于是又從自己幾案上接過服侍自己的侍女遞來的酒壺,又連著喝了十一杯。石崇這才仰天大笑,然后對劉秋道:“這姑娘本是我從西域以千金買得,因她學(xué)過些琵琶,故蓄在園中養(yǎng)作樂伎?!?p>  轉(zhuǎn)而又對那姑娘說道:“翾風,還不謝過劉公子救命之恩?!?p>  這邊翾風姍姍一拜,“公子大恩妾無以為報,只待來日一并報答?!?p>  看看太陽將西,眾人于是散去。劉秋怕王敦再出什么意外,于是便于他同乘一車回府,本想到王家后再問問王敦今天發(fā)作的原因,不過席上已經(jīng)十多杯葡萄酒下肚,為防萬一言多有失,便只好做罷,在王家找了間偏房就此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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