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怕馬吉,那是假的,畢竟人家是一國之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在他面前,不過是個和任人宰割的路邊野草一樣的,賤民而已。
人家若想弄死他,不過是分分鐘的事,只不過,和對馬吉的怕相比,他對琉璃的愛更多一些罷了。
為了她,他可以讓自己戰(zhàn)勝一切恐懼。
“搶糧案,本官有的是辦法揪出幕后主謀,不用你插手。銀兩已經(jīng)給你了,安分守己地上京趕考,別得寸進尺。再對璃兒存非分之想,休怪本官不留情面!”馬吉道,聲色狠厲,威嚴攝人。
他向來不會翻舊賬,但在關乎女兒一生幸福的終身大事上,是個例外。
之前宋巖行刺他,已經(jīng)犯了大豊律例,這一次,他若是敢不識時務,他不介意把之前的那個帳翻出來,跟他好好清算一下!
“丞相大人,你不在乎你愛民如子的形象了嗎,還是,不顧及你女兒的死活?”馬吉的話確實收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宋巖劍眉微蹙,沒有如往常一樣出言不遜,而是深思熟慮。
“呵……”似猜到了他會這么說,馬吉冷哼一聲,不以為意,“本官按大豊律法辦事,何以會影響到自己愛民如子的形象?而且,”鄙夷地看了宋巖一眼,馬吉繼續(xù)道,“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左右我女兒的生死?不自量力。”
威脅的話一氣呵成,字里行間洋溢著老成世故的氣息。
為了女兒的幸福,他不介意當一回惡人,何況,是他宋巖不分青紅皂白,刺殺朝廷命官在先,他不過是不想繼續(xù),姑息養(yǎng)奸了而已。
“我知道,我一無所有,也沒有能證明自己才學的名號,但唐代詩人李白說過,天生我才必有用,若論驗尸查案,我敢說,天下無人能出我宋巖之右?!彼螏r道,注視著馬吉,雙眸閃爍著堅定的光。
他從未如此自信過,因為家庭貧困,命運多舛,他自幼受盡旁人的冷眼,自卑深種。
這是第一次,他重拾失去已久的自信,只是為了心底那個魂牽夢縈的女子,為了她決定,勇往直前地,賭一把。
“你以為,這樣,她就會愛上你嗎?”冷哼一聲,馬吉的目光由輕蔑變成決絕,他直視著宋巖,目光寒冷如冰,“她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而她的意中人,姓趙。她已經(jīng)喜歡了這個人五年,此次搶糧案一了,便會回京與他成親,你還癡心妄想些什么?!”
話落,空氣仿佛被凍結,宋巖僵在原地,一臉的難以置信。
馬吉的后半段話字字如刀,不偏不倚地扎在了他心底那塊最柔軟而敏感的地方,瞬間,血流如注。
“不,你騙我,為了逼我離開,你什么辦法都想得出來!”怔愣片刻,宋巖吼道,因為悲痛,聲音都帶了難以掩飾的絲絲顫抖。
因為孤僻寡言,他所有的情緒都化成了心底無法言表的驚濤駭浪,讓他的愛同他的恨一樣,因為無法表達而刻在了他的骨頭上,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頭上。
對旁人而言,失去所愛的感覺不過是失落或者悲傷而已,但于他而言,卻是深刻到,無法言喻的痛苦,只因愛之深,痛之切。
他一遍又一遍打量著馬吉的臉,試圖在那張異常篤定的臉上看出一絲言非其實的破綻。
然而,他還是失敗了,因為那句話對他的打擊,勝過了他尋找破綻的希望,不等馬吉慌神,他自己已萬念俱灰。
他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堅強,偽裝起來的、絕地掙扎般的堅強,終究如荷葉上的露珠般,一觸即碎。
“你和璃兒,終究有緣無分?!毙闹袊@息了一聲,馬吉道,看到這個少年在自己的話下近乎崩潰的模樣,他心中生出了一抹不忍,他也年輕過,他也深愛過,他明白他此時的痛苦。
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他終究不能違背初心,給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哪怕一絲希望——
他不能告訴他,那個姓趙的公子,還身份未明,不能告訴他,女兒與那趙姓的公子的婚事,還遙遙無期,也不能告訴他,其實他連那公子是否婚配,都無法確定。
生活,本就充滿了變數(shù),哪怕已經(jīng)板上釘釘?shù)氖拢矔驗槟硞€突然的變故,化為泡影。
他這個過來人,比誰都清楚,即使璃兒此時沒有心上人,和面前的這個年輕人,也不會有任何結果,只因他,是貧苦百姓出身,只因他,孤高冷傲,只因他,心思深重。
他們倆,是來自兩個世界的、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愛情,可以不計一切轟轟烈烈,然而,婚姻大事,不可以。
即使他們有緣相愛,也無法修成正果。
想到這兒,馬吉眼中的愧疚變成了坦蕩——
他是閱人無數(shù),經(jīng)驗豐富的過來人,他這樣做,是為了他們好,所以,他,無需自責。
“我……必須離開嗎?”沉默半晌,宋巖緩緩開口,雖聽上去有氣無力,但語氣中卻多了一絲難以為人察覺的堅定。
身處絕境的人,會因為走投無路而決定殊死一搏,對于絕望的他而言,這一搏便是再見琉璃一面,讓她,親自告訴自己事情的真相。
是的,他不會完全相信馬吉,這只奸詐世故的老狐貍。
幼年的遭遇讓他自卑深種的同時,也讓他成為了一只身上長滿尖刺的刺猬,對所有人保持著警戒和疏離。
他從未徹底相信過別人,除了琉璃這個一見面,就奪走他的心的意外。
“必須?!瘪R吉不假思索。
“那,我可不可以再見她一面?”宋巖道,近乎哀求。
如果他以平淡無奇的口吻說出這句話,毫無防備的馬吉或許就答應了,然而,他的這種口氣如一個警鐘,激起了馬吉的防備心,他略一遲疑,道:
“不可以?!?p> 琉璃向來直率,有什么說什么,除了出謀劃策的需要,幾乎不會說謊——
他可不敢冒這個自己精心編排的謊言被那個“二愣子”女兒戳穿的風險讓他見一面。
“連見一面都不可以嗎?”馬吉的決絕引起了宋巖的懷疑,如果他所言屬實,定會光明磊落地讓他與琉璃相見,如此謹慎小心,其中定有貓膩。
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束光穿破黑暗的云層,照亮了腳下的路,讓他安心了許多,也讓他整個人,恢復了之前生機勃勃的模樣。
“不能見便不見吧,”宋巖道,雙眸如灑下了一把星辰,閃爍著耀眼的、堅定的光,“守護一個人,不一定要在她的身邊,宋某答應過她的事,一定會做到。”
“啊?”畫風的突變讓馬吉有些摸不著頭腦,眉毛一挑,脫口道,不知這宋巖“答應”過女兒的事,是之前的“進京趕考”,還是方才的“找出真兇”。
“不管你答應過璃兒什么,總之,只要你再插手搶糧案,本官絕不會放過你!”等馬吉反應過來的時候,某人已經(jīng)離開,徒留馬吉對著看不見人影的樓梯警告著。
接連喊了三次,確定對方一定聽到了之后,馬吉才訕訕地閉了嘴,不禁腹誹,這個宋巖,真不是一般的我行我素,讓他這個為官數(shù)年的丞相,大開眼界啊。
另一邊,琉璃一溜煙地跑出了客棧,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她的失態(tài),刻意找了片人跡罕至的樹林,提氣,一躍上了樹梢。
其實,從她決定把自己“反鎖”在屋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與“正常”失之交臂了,而之所以還要掩飾,是因她要掩飾的,不是做錯事的內(nèi)疚與痛苦,而是是得知真相的,痛苦與無助。
宋巖嚴肅深沉,從不打誑語,她怎會不信他,何況,還有從未刻意向自己解釋過什么的父親在一旁“欲蓋彌彰”,她怎會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曲解宋巖的意思,不過是她用來迷惑眾人的方法,她若真的粗心至此,也不會想出“引蛇出洞”這種縝密周詳?shù)挠嫴?,雖然魔高一丈,最后還是輸給了陰險狠毒的幕后黑手。
她雖不拘小節(jié),卻不是頭腦簡單,雖粗枝大葉,但并非粗心大意。只不過,她太過懂事,總是通過裝傻充愣的方式,消除家人對自己的擔心罷了。
當然,她這樣做,除了不想讓父親替自己擔心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不想以此捆綁宋巖,讓他以“負責”的方式,向自己報恩。
從她離開家門,一個人在民間摸爬滾打開始,就注定了無法再像被寵在丞相府里的千金小姐一樣,養(yǎng)尊處優(yōu),無憂無慮。她必須要時刻保持警惕,為自己的生計、命運,甚至是生命,做著周密的籌謀。
雖然,馬吉老來得子,有且只有她這么一個后代,被視之如命、寵到天上的她,大可不必這樣。只因,那時的她還太小,根本不懂得父母此舉的用意。
被送出家門后,她曾一度以為自己被父母拋棄了,所以把負責照顧自己的農(nóng)家人,當成“買”了自己的、可以任意處置自己的“主子”,為了不被虐待,一直生活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時間久了,便形成了不同于尋常千金的,敏感多疑、深沉縝密的性格。
她,其實只會比別人認為的,想得更多,而不是,大事化小,所以,她也更容易,因此而受傷。
當琉璃正為落下終身殘疾這件事郁悶時,忽然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有什么東西在迅速逼近,因內(nèi)力渾厚而耳聰目明的她立即覺察到了危險,俯下身,欲打探樹下的情況,卻被小雨的聲音打斷:
“小姐——!小姐——!小姐你在哪兒啊?”
“我在這兒!”本來,琉璃此時心情郁結,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不想理會任何人,但方才不同尋常的聲音引起了她的警覺,她不敢對獨自一人的小雨不聞不問。
“小姐,你怎么跑到樹上去了?幕后真兇在樹上啊?”循聲望去,看到坐在樹枝上的琉璃,小雨松了口氣,笑道。
“……”琉璃嘆息一聲。
本來就心情不好,好要強顏歡笑,陪這小妮子戲耍。
無奈一笑,琉璃佯怒嗔道:
“你這小妮子,越來越?jīng)]個正經(jīng),也不擔心我撕破你的嘴!”
“小姐才舍不得撕呢?!闭A苏K`靈的大眼睛,小雨道,沖琉璃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
“哼,你就會欺負我,也不怕把我這么好的主子氣死了,被下一任壞主子賣到窯子里去。”瞥了小雨一眼,琉璃嘟起櫻桃小嘴,那可憐巴巴的模樣,好像被搶了糖果的孩子,不禁逗樂了小雨。
“好好好,不氣你了,奴婢可怕被別的主子賣到窯子里去,奴婢還想讓小姐給尋覓個好人家呢?!毙∮晷Φ溃^續(xù)打趣她。
“嘻嘻,看來小雨是思春了,急著要把自己嫁出去了啊……”這不說還好,話音一落地,琉璃抓到把柄,得意洋洋地“反擊”道。
“哎呀,小姐你胡說什么呢,奴婢可沒有……”話一出口,小雨果然中招,立即紅了臉,慌亂地搖著雙手,嗔道。
不過,一向對這種玩笑“泰然處之”的小雨,今天有些過頭的反應引起了琉璃的注意。她偵探一樣細細打量著一反常態(tài)的少女,目光中多了一抹意味深長。
覺察到主子的變化,做賊心虛的小雨臉更紅了,忙低下頭,擋住臉頰上那兩朵紅云。
“璃兒!”正在這緊要關頭,馬吉及時出現(xiàn),打破了小雨的尷尬,只見他一邊走,一邊環(huán)顧四周,神色很是焦急。
“老爺,小姐在這兒!”聞聲,小雨忙道,將事件的焦點,不動聲色地轉移到了馬吉身上。
“這個小老頭兒,找我做什么,我又丟不了……”聽到樹下草叢中的異動,琉璃無奈扶額。
方才,她雖與小雨調(diào)侃,卻時刻關注著下面的動靜,就在方才小雨低頭的時候,她看到了從樹叢中露出來的,屬于刺客專屬服裝——夜行衣的一角。
原本她一個人,毫無掛礙,要擺平那幾個人游刃有余,之前多了個小雨,她就感覺有些棘手,如今又來了個老爹,看來今日這一劫是躲不過去了。
“要不,你倆上來,我下去?”琉璃撓了撓后腦勺,搜腸刮肚地想出這么一個臨時“避難”之法,可是轉念一想,刺客若會輕功,阿爹和小雨上了樹后被人家踹下去摔死,還不如在自己萬分之一的失手中,被刺客在地上砍死。
“什……什么?!”聞言,馬吉鳳眸一瞪,差點爆粗口。
丫的你平時恬不知恥地爬墻上樹也就罷了,還要慫恿你老爹我爬?是嫌咱老馬家丟人丟得不夠立體嗎?!
而此時埋伏在樹叢中的黑衣人們遵循上頭的指示,見時機成熟,也不廢話,立即跳出樹叢,向此刻正站在地上、離他們最近的馬吉二人撲去。
見狀,從未遇見過刺客的小雨大驚失色,下意識地護住頭,尖叫一聲,蹲在當?shù)亍?p> “快跑!”見狀,琉璃喊了一聲,縱身掠下,同時雙腳齊出,踢向已沖到馬吉跟前的兩名黑衣人。
“碰碰”兩聲,兩個黑衣刺客應聲倒地,其它刺客見狀,顯然沒料到這個女子會功夫,而且功夫如此了得,眼底皆劃過一抹驚訝之色,片刻的愣神過后,立即組織有序地分成兩撥,一撥圍住琉璃,一撥撲向馬吉。
而離刺客最近,卻被完全晾在一邊,恍若壓根就不存在的小雨,看著摩拳擦掌地沖向身后的一老一少黑衣人們,一頭黑線:
連送死都輪不到我???難道就是因為我是一個沒有主角光環(huán)的丫鬟嗎?
不過,看他們打得那么專注,估計一時半會兒也顧不到自己,所以,三十六計,跑去搬救兵為上計。
想到這兒,小雨深吸一口氣,拔足欲溜,誰知剛賊頭賊腦地邁出兩步,一柄飛鏢便擦著臉頰飛過,深深地訂進身旁的樹干里,嚇得小雨一聲尖叫,再次蹲回原地。
這還沒結束,只聽一句話從琉璃他們那頭飄來,帶著威脅的口氣,冰冷懾人:
“不許跑,老老實實地在一邊……看著!”
“看……看著?”聞言,小雨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嘴角忍不住一陣抽搐:
頭一回聽說刺客砍人還要拉觀眾圍觀的,難道這是在刷,存在感???
小雨表示,這伙刺客,八成是腦子有毛病。
而這邊,琉璃已輕而易舉地撂倒了五個,剩余的五個人見狀,看了看周旋了半天,連根頭發(fā)絲都沒碰到的馬吉,又看了看被某人冷酷、無情且殘暴地打倒在地,不是抱胳膊就是捂腿的凄慘同伴,互相使了個眼色后,心有靈犀地把手伸進了懷中。
這一小動作當然逃不過琉璃的法眼,眉梢微挑,琉璃后退了一步,將處于蒙圈中的馬吉,擋在身后。
馬吉之所以處于蒙圈狀態(tài),完全是因為沒有絲毫武功加上年事已高的他,連躲避刺客那對他來說矯若游龍的攻擊都十分吃力,更何況是抽空反擊了。
所以這一番纏斗下來,被拽著左閃右避、上竄下跳的他,被琉璃折騰得頭暈目眩,幸虧從早晨到現(xiàn)在一直沒吃飯,否則早一股腦把胃里那些吃的都吐出來了。
都說女子的第六感極強,何況是內(nèi)力渾厚、五官敏銳的琉璃,在刺客將手探進懷里的那一刻,下意識地,她覺得刺客要拿出來的東西,并非暗器。
果然,不出所料,刺客們不約而同地從懷里掏出了煙霧彈,用力向地上一摔,白霧平地而起,瞬間迷糊了視線,而刺客也趁這個空當,把受傷的同伴帶走了。
“這些人,想干什么?”望著消失在林中的身影,琉璃納悶道。在方才交手的過程中,她明顯感覺到這些刺客都是點到即止,并非想取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