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失信彩鈴(一)
按照正常的辦案思路,江立軍接下來應(yīng)該去找苗建春核實情況,但他沒有這么做,而是先去找了楊樂。他知道,楊樂的堂兄楊承業(yè)是亞龍公司的技術(shù)經(jīng)理,或許可以通過這條途徑側(cè)面先了解一下情況。
楊樂答應(yīng)得很痛快,事情辦得卻并不理想:楊承業(yè)是個典型的理工男,只知道埋頭工作,對于業(yè)務(wù)之外的事基本上都是漠不關(guān)心,其他的事,別人跟他說,他就聽聽,別人不說,他也從不打聽。所以,楊樂打探出的消息不僅有限,而且?guī)缀鯖]有價值,如果非要說那條信息有價值的話,那就是張向杰跟苗建春確有親戚關(guān)系。
這條途徑已經(jīng)不可能了,還有其他途徑嗎?江立軍又想到了柳亞龍。柳亞龍是亞龍公司的董事長,是張向杰的最高上司,應(yīng)該會知道不少情況??墒撬鴣嘄埐皇欤缓弥苯诱宜?,于是,他便讓陳默雷幫忙出個面。他看得出來,自從上次的匿名信事件之后,柳亞龍一直覺得對不住陳默雷,總想找機會補償一下,如果陳局出面找柳亞龍,柳亞龍應(yīng)該不會推辭,況且這是辦案需要,又不違法。
陳默雷也答應(yīng)得很痛快,立刻給柳亞龍打了電話,結(jié)果他打探來的消息也非常有限:柳亞龍只知道,張向杰家是王官莊村為數(shù)不多的張姓人;其他的情況,柳亞龍所了解的也僅限于工作方面,至于他跟苗建春有沒有親戚關(guān)系,柳亞龍壓根兒就不知情。
江立軍想想,這也不奇怪,公司老板往往關(guān)心手下員工的能力和業(yè)績,才不會去關(guān)心員工都有什么親戚,除非員工的親戚是什么大領(lǐng)導(dǎo)或者大人物。
現(xiàn)在看來,江立軍只能正面接觸張向杰了。
下午一上班,江立軍便帶著書記員去了亞龍公司。為了不給張向杰串詞準備的時間,他事先沒跟張向杰打招呼。當然他也知道,如果張向杰早就跟苗建春串通好了的話,打不打招呼都沒有用。
其實,張向杰早就知道江立軍會來找他,但他沒想到對方會來得這么快。
談話的地點在張向杰的辦公室。張向杰又是端茶,又是遞煙,就像招待客人一樣,看不出半點兒不緊張。
江立軍表明來意后,問他和苗建春是什么關(guān)系。
“算是表兄弟吧,我媽跟他父親是堂兄妹?!睆埾蚪芑卮鹫f。
這是第一個問題,江立軍刻意觀察了一下張向杰,發(fā)現(xiàn)他的神情沒什么變化。對于這樣的問題,被詢問人沒有撒謊的必要,江立軍也相信張向杰說的是真話,但問題就在這里:這種親戚關(guān)系不遠不近,很難讓人判斷他接下來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江立軍接下來問的問題,張向杰的回答與苗建春完全吻合,就連工錢結(jié)算的具體時間都回答的一模一樣,這讓江立軍不得不懷疑,這兩個表兄弟已經(jīng)事先串通好了,因為一般人不會把這種事記得那么清楚。
“我有點不明白。”江立軍問:“你是亞龍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一個人的收入頂好幾個,怎么還需要雇人種花呢?難道你還缺那點錢嗎?”
“這都是我自作自受呀。”張向杰苦笑一聲,說:“去年年初的時候,我炒股賺了點錢,就以為我買的那支股票穩(wěn)賺不賠了,于是,我就把家里的錢全投進去了,想著給兒子出國上學提前做準備。剛開始那支股票還是挺平穩(wěn)的,沒想到后來股價大跌,我的錢基本上賠進去了。
現(xiàn)在,我們兩口子每個月的工資刨去房貸,再刨去孩子在雙語中學的學費,已經(jīng)剩不下多少錢了。我實在沒辦法了么,就想著搞點副業(yè)貼補家用。正好,苗建春還欠著我15萬一直沒還,他雖然遇到了困難,可他懂得養(yǎng)花技術(shù),我就想著在老家建了個花棚,讓他幫我打理,既抵償借款,也能給家里增加點收入,算是一舉兩得吧。
這要擱在以前呀,他什么時候想還就什么時候還,我絕不催他,可我這邊不是情況特殊么,我只好拉下臉來當這個黃世仁了?!?p> 張向杰所說的炒股一事,他既然敢說,應(yīng)該不會有假,因為股票交易記錄是可以查詢的,張向杰就算撒謊,應(yīng)該也不會傻到在這種事情上撒謊。至于他現(xiàn)在到底有沒有他所說的那么拮據(jù),那就不好說了。
但麻煩就麻煩在這里,張向杰不是案件當事人,他沒有權(quán)力去查詢張向杰的財產(chǎn)情況,而經(jīng)濟狀況到了什么程度才叫拮據(jù),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所以,生活拮不拮據(jù),也只能任由張向杰自己說了。
最難辨別的一種謊話,是把假話摻在真話里,而且摻得合乎邏輯。江立軍隱隱感覺,張向杰的話就屬于這一類。他似乎走進了一條迷霧里的胡同,不知道該向前還是向后。
回到法院后,江立軍將這些情況匯報給了梁忠信,梁忠信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進行:“你把情況跟小賀說一聲吧,這種情況我們經(jīng)常遇到,他應(yīng)該能夠理解。只是,他小姨那邊恐怕就不那么好解釋了?!?p> 下午,賀清書在得知調(diào)查結(jié)果時,雖然心里已經(jīng)有所準備,但仍不免失落。想想這個小姨平時對自己也算不錯,他來到東州后,也沒少去小姨家蹭飯,現(xiàn)在他不是有勁使不上,而是根本就無能為力,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他在東州唯一的親人了。
整整一個下午,賀清書都耷拉著腦袋,不怎么說話。
快要下班的時候,梁忠信把他叫到辦公室,讓他去給執(zhí)行三庭送一張表格,說上面的是近期剛剛履行義務(wù)的一批被執(zhí)行人,讓他們把這些人從失信黑名單里屏蔽掉。
說完后,梁忠信還會意地補充了一句:“陳局和上官庭長都在執(zhí)行三庭的辦公室,你如果有什么問題,可以順便向他們請教一下,或許他們能幫到你也不一定?!?p> 賀清書心領(lǐng)神會,立刻拿著表格去了執(zhí)行三庭辦公室。果然,陳默雷也在那里。只見上官云坐在電腦前,陳默雷左手搭在上官云的椅背上站在旁邊,兩人正在對著電腦屏幕討論什么,陳默雷說出一個名字,上官云便記下來。
賀清書把表格放在上官云的桌子上,說是梁庭讓他送過來的。
上官云看了一眼,只說了句知道了,然后跟陳默雷繼續(xù)討論。過了一會兒,上官云發(fā)現(xiàn)賀清書仍然站在原地,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問:“小賀,你還有事嗎?”
“我不急,你們先忙,我待會兒再說也行?!辟R清書說。
陳默雷聽得出來,賀清書有些言不由衷,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完全可以先回去,沒有必要非得站在這兒等。他直起腰來,對賀清書說:“我們這事也不急,還是你先說吧?!币娰R清書還是推辭,他便解釋說:“我們正打算篩選出一批嚴重失信的被執(zhí)行人,協(xié)商通訊公司給他們定制失信彩鈴。反正人選一時半會兒也定不下來,還是先說說你的問題吧?!?p> 賀清書道了聲謝謝,這才吞吞吐吐地說:“是關(guān)于我小姨的一個執(zhí)行案子,可能,我有點假公濟私了,可是我小姨真的很需要這筆錢,因為我表妹要開學了,他學的是音樂,費用很高,正等著這筆錢呢……”
沒等賀清書說完,陳默雷先給他打了一劑預(yù)防針:“小賀,你想幫親戚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得明白,你是法院干警,無論做什么事都要考慮影響。你應(yīng)該知道,涉及法院的輿情歷來都很敏感,傳出一點兒風言風語,都有可能給我們的工作造成被動,更何況你和你小姨之間這么近的親戚關(guān)系,如果被人拿去做了文章,到時候不光是你,恐怕我們整個執(zhí)行局都會有嘴說說不清呀?!?p>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插手這個案子?!辟R清書猶豫了一下,說:“可是,從個人感情出發(fā),我還是想請教請教兩位領(lǐng)導(dǎo),看有沒有好的解決辦法?!?p> “我記得,這個案子好像是分到江立軍的團隊了。就算問,也應(yīng)該是江立軍來問吧?!标惸讋傉f完這話,就看到賀清書的頭低的更低了,心里一軟,說:“算了,要不你先說說案情吧,也許,你比江立軍了解的情況還要多一些。我們先聽聽是怎么回事,看看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能不能幫到你小姨?!?p> 賀清書生怕遺漏什么,把自己和江立軍了解的情況都詳細說了一遍。上官云聽完后,立刻捕捉到一個可疑的關(guān)鍵點:“張向杰說他借給了苗建春15萬,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呀,難道沒有借條嗎?”
賀清書搖了搖頭,說:“沒有。據(jù)張向杰說,因為兩家是親戚,他就沒好意思讓苗建春打借條?!?p> “親戚!”上官云不由得輕笑一聲:“這年頭親戚之間鬧得不可開交的案子還少嗎?再說了,這么大一筆借出去,誰會不考慮風險?除非他的錢多的花不完了。你覺得張向杰會是這么有錢的主兒嗎?”
賀清書搖著頭說:“肯定不是。他如果真這么有錢的話,就不用給別人打工了?!?p> “所以,他和苗建春之間的債權(quán)債務(wù)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現(xiàn)編的?!鄙瞎僭评^續(xù)說:“這個張向杰可是個聰明人。他應(yīng)該能想得到,如果他這時候拿出一張借條,我們肯定會對借條做鑒定,如果借條再被鑒定出來是新寫的,那他可就解釋不通了。
當然,他可以說借條是后來補的,可為什么他當初不讓苗建春打借條,反而偏偏在這個時候讓苗建春給他補借條呢?這么大一個漏洞顯然很難自圓其說,如果到時候任何一方招架不住或者說漏了嘴,那借條可就成了兩人合謀串通抗拒執(zhí)行的證據(jù)了。
與其冒這么大風險,還不如一口咬定當初就沒打借條。這樣反而更安全。
不過,也正是因為沒有借條,所以這案子才不好辦,連個突破口都找不到。就算是把苗建春給司法拘留了,恐怕也無濟于事?!?p> 上官云分析了這么多,都是對王愛香不利的,賀清書聽完,更覺得心灰意冷。這時,卻聽陳默雷說了句:“那倒未必?!辟R清書一聽,仿佛在黑夜里看到一絲亮光,仔細傾聽。
只見陳默雷摸著下巴,說:“我家親戚也有搞花棚經(jīng)營的,對于這個產(chǎn)業(yè),我多少了解一些。花卉種植是一個高投入高產(chǎn)出的行業(yè),沒有一定的財力是不行的。更何況,在北方種植南方花卉,本來就有一定的風險,如果換做是我,我肯定會給自己留下條后路,絕不會把全部家底都投進去。
所以,我建議讓江立軍調(diào)查一下苗建春當時購進南方花卉的進價是多少,然后再跟他所說的總額借款比較一下,看看其中有沒有差距,又有多大的差距?;蛟S,從這上面能找到突破口。
當然,這事苗建春不一定會說實話,所以,最好還是先找?guī)讉€花農(nóng)側(cè)面了解一下,再正面接觸苗建春?!?p> 賀清書聽罷,茅塞頓開,連說了好幾聲謝謝。
賀清書走后,上官云不無擔憂地說:“陳局,咱們這么幫小賀他小姨想辦法,算不算關(guān)系案呀?”
陳默雷白了一眼上官云:“有點關(guān)系就算關(guān)系案呀?如果照你這種邏輯,別人的案子,我們可以開案件研討會,一起出主意想辦法,同事親戚的案子,我們就得袖手旁觀,那法院干警的親戚是不是太冤了點?再說了,我剛才已經(jīng)給小賀打過預(yù)防針了,他知道該怎么做,你就別杞人憂天了?!?p> “可是陳局,你別忘了,這些道理我們是知道,可社會上的人不一定知道?!鄙瞎僭普f:“單憑賀清書和他小姨的親戚關(guān)系,這起案子的執(zhí)行工作就對我們很不利。如果苗建春被逼急了,拿這一點做文章,到時候恐怕我們又要被人誤解了。陳局,你想想,這些年我們受的誤解和委屈還少嗎?”
她頓了一下,繼續(xù)說:“其實,剛才我已經(jīng)想到了一個辦法,只是覺得不夠成熟,所以就沒說。我覺得,以工代償也是一個不錯的辦法,具體辦法就是,讓苗建春兩頭忙,既打理著王官莊的花棚,也去賀清書小姨的花棚里干活。雖然這個辦法實施起來時間要長很多,但苗建春年紀并不算大,總有一天會把債還清的。你說呢?”
陳默雷聽了,不禁一笑:“我知道你是考慮咱們執(zhí)行局的影響,可你不覺得這種想法有些天真嗎?你想想,苗建春經(jīng)營花棚也有些年頭了,如果他繼續(xù)干下去,不出五六年就能還清賀清書小姨的代償款,可你看他現(xiàn)在有還款的意思嗎?被執(zhí)行人只要想賴賬,總能找出借口和辦法。更何況,這種辦法就算苗建春答應(yīng),小賀他小姨也不一定答應(yīng)。所以,我看你這個辦法還是先放在肚子里吧?!?p> 上官云仍堅持自己的意見,并試圖說服陳默雷:“陳局,我還是建議你認真考慮一下我這個辦法。要知道,對于這種情形的案子,社會上還是有不少人先入為主,任憑我們怎么解釋都沒用,甚至越描越黑。所以,我建議還是盡可能地做雙方的工作,讓雙方接受以工代償?shù)霓k法,這樣省得鬧出負面新聞來?!?p> 陳默雷還是不同意,說:“你不覺得,你這種辦法有點像和稀泥嗎?如果僅僅因為當事人跟法院干警沾親帶故,就怕這怕那,搞這種和稀泥式的和解,那這種當事人的合法權(quán)益恐怕就永遠得不到保障了。說實話,這種案子誰也不想接手,可這個案子又不符合指定管轄的情形,我們只能負責到底,只能盡最大努力地為當事人兌現(xiàn)合法權(quán)益,在這一點上,我們不應(yīng)該有畏難情緒,總不能因為一些閑言碎語,就對案子不管不顧了吧。”
他頓了一下,又壓低了聲音,說:“還有,梁忠信給我說過,賀清書的這個小姨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精明著呢。如果我們?nèi)袼邮芤怨ご鷥數(shù)霓k法,你就不怕她懷疑我們偏袒苗建春?到時候我們?nèi)绻凰对V了,那豈不成了風箱里的耗子——兩頭受氣。”
上官云恍然大悟:“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層。這些年我們經(jīng)歷大大小小的輿情風波,有時候我真是讓一些被執(zhí)行人惹怕了,他們利用網(wǎng)絡(luò)媒體,挑起不明真相的網(wǎng)民跟著搖旗吶喊,把法院痛批的一無是處,可當我們費心費力完成調(diào)查、拿出證據(jù)澄清的時候,卻沒人站出來聽我們說話、幫我們正名了。我是真不希望咱們再因為這個案子陷入這種悲劇了?!?p> 陳默雷卻不以為然地:“你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嗎?沒錯,這些年是有不少人利用輿情綁架司法,可面對這些壓力我們就該退縮嗎?如果評判是非曲直,要看誰的嗓門大、會吆喝,看誰的粉絲多、水軍多,那還要我們法院干什么?我們干脆關(guān)門大吉回家賣紅薯得了?!?p> 談話在些許不愉快中結(jié)束了,上官云看著陳默雷的背影,心里暗道:“希望你這性子,不會讓你吃太大的虧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