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難堪

　　三伏天，不過巳時一刻而已，太陽已經(jīng)似要焚燒大地一般，沸燙的熱浪充斥肆虐著大地，所有的樹木花草莫不耷頭縮腦，戚戚悲悲，認命矣。

　　亂石爬近幾年因為過路商販稀疏的緣故，山下往日煙霧繚繞的香火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但從此經(jīng)過大抵還是能看到幾塊山石上燃燒香火留下的焦黑痕跡，那些被風(fēng)吹拂落入淺水的無數(shù)香灰，承載著眾人祈福求平安的美好愿望，被奔流不息的流水卷走，留下無解的回答。

　　在豎有亂石爬碑石的水岸旁，近百名眉眼不善的嘍啰剛剛到達此處，領(lǐng)首的一名獨眼嘍啰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壓步，“呸”的一口將嘴里叼的草莖混著濃痰吐在了碑石之上，舉著手中鋼刀指了指碑石，嘿嘿笑道：“兄弟們，二郎山這幫韭菜，被我們虎頭寨割了一茬再長一茬，這碑石也是碎了一塊又再他娘的重立一塊，這簡直就是不把我們虎頭寨放在眼里，今天大伙過來，自然是要再狠狠收拾一下這幫傻缺，該搶該奪的不會少，但……僅僅這樣子，好像很無趣??？”

　　領(lǐng)首說話的獨眼名為崔真，在虎頭寨坐第四把交椅，不過因為他是最近加入的虎頭寨，勢力根基都不曾牢靠，而且還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纏身，故而在聽到虎頭寨要收拾二郎山時，就毛遂自薦要做先鋒，其余幾位當家也沒意見，知曉這崔真是想藉著這次機會，立自己在寨子里的威。

　　其實，這崔真一上山就能當上四當家，其中主要原因歸功于他身后的背景，正是基于這個令虎頭寨都為之忌憚的外在因素，崔真方才能順理成章坐上了令所有人眼熱的第四把交椅，而這一點，他也一清二楚。

　　近百名虎頭寨嘍啰也不是全都服氣崔真做這次行動的領(lǐng)首，寨子里關(guān)于崔真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早已傳的人盡皆知，皆知曉這崔真背后有人，但具體背后之人是何方神圣，眾人也是眾說紛紜，答案五花八門，虎頭寨幾位當家為此也呵斥過幾名挑事的嘍啰，為崔真樹威，但眾人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各有應(yīng)對。

　　近百嘍啰聽到崔真如此問話，便有不服他的人挑了頭發(fā)聲：“四當家，大伙一路過來，你也沒讓停下來喘口氣，喝口水，現(xiàn)在兄弟們熱的要死，咱能不能找處陰涼地，坐下來歇歇腳??？”

　　有人開了口，就會有人附和，自然也有人反對，但表示反對的不過六七人而已，且都是崔真最近用銀子拉攏培養(yǎng)的心腹，這六七人本就是念在銀子的份上站了崔真，但眼下對觸了眾怒一樣的崔真卻也不敢太過偏袒，混寨子就是混人，銀子有時候也不頂，這點淺顯道理，他們還是清楚的。

　　手臂上綁了一道虎紋繩帶的心腹悄悄扯了扯面色難堪的崔真衣服，壓聲規(guī)勸道：“四當家，大局為重，要是這些貨止步于此，或是掉頭回去，只怕這次行動就得落空了……”

　　崔真瞇了瞇眼，將挑事最厲害的幾人默默記在心里，轉(zhuǎn)頭望了望二郎山頂方向，再轉(zhuǎn)過頭來已經(jīng)變得和顏悅色，掃量一眼不遠處的小山坡，便指了指妥協(xié)道：“兄弟們一路過來，確實還未歇腳，而且這里已經(jīng)是二郎山地界，于此歇腳等候，也沒什么不對……”

　　話未說完，早已因為一直趕路而饑熱難耐的近百嘍啰頓時鳥獸散去，三三兩兩各自找著能遮陰的地，留下未動的便只剩下崔真以及他的六七名心腹。

　　崔真攥著拳頭，面色變了又變，嘴唇微顫著，顯然是在盡力壓制心中要爆發(fā)的小火山，先前開口規(guī)勸的心腹嘍啰見事不對，連忙從崔真身后踢了旁邊人一腳，彼此擠了擠眼，便異口同聲堆笑給崔真找臺階下：“兄弟們都被這天氣熱糊涂了……四當家，看那里挺涼快……”

　　被手下羞辱的崔真坐在一棵歪脖樹下，樹葉稀稀拉拉，綠茵也不大，并沒有遮擋多少火焰一般的熱浪，身邊零星坐著六七名心腹，或用衣襟扇風(fēng)，或正用草莖編個草帽遮陽，都無精打采，昏昏欲睡。

　　崔真也熱到渾身淌汗，汗珠順著撐在腿上的手肘，滴淌在褲子上，但較比火熱的身體，他的心底卻是冰冷如冬，從他來到虎頭寨的那一天起，他就隱隱明白三位口是心非的當家對他青睞有加，不過是忌憚于他背后的勢力，換句話說，就算他這個臨時新增加的第四把交椅上坐條狗，三位當家也不會有任何意見，依舊會友善熱情地遞上骨頭。

　　下意識攥了攥拳頭，然后以獨特視角抬眼望向西南天際，崔真習(xí)慣性磨了磨牙，將心頭燃燒不息的怒火死死壓在心底，“為了大計，忍了吧！”，摩挲著腰間的刀，崔真如此在心底自語了一句。

　　在虎頭寨嘍啰納涼歇腳之際，二郎山腰的山林訓(xùn)練場地中，夜鸮小隊隊員正為了自己能多砍幾個腦袋各自活動著腿腳，黎鐵站在人前，只是靜靜看著，這次被他命名為攬人頭的行動，于他而言，就是檢驗他訓(xùn)練成果的一戰(zhàn)。

　　從林中匆匆而來的隊長山楂手里拿著一張對折的紙，快到眾人跟前，胡亂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熱汗，這才緊走幾步，將疊紙轉(zhuǎn)交給面有疑惑的黎鐵，笑容玩味說道：“這是大當家給你的秘寶！”

　　黎鐵疑惑中拆開了紙張，當看清楚紙上所寫內(nèi)容以后，一向在眾人眼前保持肅穆姿態(tài)的他，卻是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他娘的，想到一塊去了……”

　　山楂已然知曉紙上內(nèi)容，跟著咧嘴笑了笑，但夜鸮小隊隊員卻是聽得一頭霧水，卻也不敢隨意詢問，畢竟小隊有這個規(guī)定。

　　黎鐵將紙收好揣進懷里，筆挺而立，掃了一圈人人臉上寫滿好奇的隊員，也不打算繞圈子，隨即開口給出命令：“全體夜鸮小隊隊員聽令，大當家剛剛傳下話來，讓我們用猴子打法，狠狠揍一頓虎頭寨那幫狗娘養(yǎng)的！”

　　所謂的猴子打法，亦是黎鐵在訓(xùn)練過程中，想出來的一種實地打法，隊員可以依托周邊一切有利地勢，憑借自身靈巧身法，對敵人進行不定時不定點地打擊，說的直白點，就是在與對手廝殺中像猴子一樣上竄下跳，充分發(fā)揮自身的一切優(yōu)勢，耗累，耗死敵人，從而達到目的。

　　這套打法于黎鐵往日訓(xùn)練中已經(jīng)熟稔于心，但即將到來的這一場廝殺，是涉及生死的檢驗，與平日訓(xùn)練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訓(xùn)練再殘酷，但也不至于喪命，而與敵廝殺，講究的即是一個你死我活。

　　“夜鸮小隊，為兄弟，殺！”

　　“夜鸮小隊，為兄弟，殺！”

　　……

　　令人熱血沸騰的聲音在山林中回蕩不散，整支夜鸮小隊猶如穿梭山林的游蛇，藉著山勢一路而下，片刻后，止步于山下一處小山頭前，此處正好能將整條亂石爬的情況一覽無余，黎鐵站上山頭，瞇眼遠望，莫名笑了笑退了下來，又揮手示意小隊其他人上去看一看。

　　等所有隊員看過后，能明白其中玄機的人已經(jīng)和黎鐵一樣有些忍俊不禁，而沒看明白的隊員也在小聲問詢身邊看明白的同伴，黎鐵學(xué)著茅翩壓了壓手，示意眾人噤聲，這才笑著點破窗戶紙：“想必有人已經(jīng)看明白了，這次虎頭寨前來的這些人中存在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就是……他們?nèi)诵牟积R！”

　　經(jīng)此一點撥，未能看明白的隊員也恍然大悟，原來遠處虎頭寨的人馬從整個團體的散亂坐位，就暴露出了這群人內(nèi)部人心渙散的問題，若是這一點擱在之前，眾人或許還不以為然，但自從有了那一條條規(guī)定后，山寨所有人的精氣神都有了與往日截然不同的變化，這些于零零碎碎中體現(xiàn)出來的東西，再經(jīng)過茅翩以及黎鐵多次各自解釋，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得眾人能明白一些問題的根本所在。

　　見面敬手禮，不能打人罵人，衣服要盡量干凈，被子要疊方塊……這些滲透于生活訓(xùn)練大小事宜中的細細碎碎，以小窺大，卻能很好反應(yīng)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問題。

　　當然，這其中還是茅翩盡心盡力在操持這一切的滲透工作，能看懂幾分的人也不是沒有，但也是寥寥無幾，黎鐵算一個，敢為人先的趙金筐估摸算一個，原本茅翩想盡快將山楂先培養(yǎng)起來，替他分擔一些流于表面的事務(wù)，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考量，茅翩還是放棄了這種類似揠苗助長的做法，讓其正常成長，但這并不意味他放棄了山楂，只是將培養(yǎng)的時間延長了而已。

　　好刀還需精心打磨。

　　于山楂如此，于寨子里所有人皆是如此，聰明人用聰明教法，接受事務(wù)慢的有水滴石穿的笨辦法，總之，茅翩打算盡可能將山寨所有人進行一次思想改造，唯有思想發(fā)生轉(zhuǎn)變，一切才會順理成章。

　　書歸正傳，當夜鸮小隊隊員意識到前來挑釁的虎頭寨嘍啰人心渙散，毫無凝聚力可言，所有人心底就莫名有了底氣，不過黎鐵仍舊叮囑了幾遍，讓眾人于心底默念了十遍驕兵必敗，算是打消了眾人未戰(zhàn)先驕的心思。

　　于此，黎鐵又根據(jù)現(xiàn)有情報，細化了幾個小方面，并且決定將原本制定的正側(cè)兩面夾擊的應(yīng)敵策略，臨時改為繞于敵后致命一擊，再進行猴子打法，調(diào)整好策略后，夜鸮小隊掉頭而行，借勢遁隱山林之中，化作一把鋒利的尖刀，向遠處的虎頭寨嘍啰狠狠奔去！

　　與此同時，正于山坡納涼的虎頭寨嘍啰，有人已經(jīng)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沒躺下的也是倚著山坡打盹，只有負責警戒的三兩個嘍啰強打著精神，蹲在能遮陽的幾塊山石后，無聊地打著哈欠。

　　歪脖樹下的崔真戴著心腹孝敬的草帽，站在樹下遠望天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六七名心腹正小心嚼吃著崔真給的肉干，為了避免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六七人也是不約而同將頭臉偏到人少的一側(cè)，畢竟這種肉干也只有幾個當家平日能分的多些，剩余的嘍啰拿到手后不是聚堆喝酒吹牛，就是當宵夜吃個干凈，反正大伙都是這般，坐山匪可不就是為了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嘛，又沒有什么不對。

　　突然，崔真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警惕地扭頭沖身側(cè)山坡上看了看，有悉悉索索的輕碎聲音響起，像是落葉朽木發(fā)出的，“許是晌午要下山喝水的動物……”，崔真如此想著，卻也從背后取下弩箭，搭箭，扣動彈舌，箭矢“嗤”地攢射出去，沒入看不真切的林中，如同樹葉被碾碎的輕碎聲響便不再有了。

　　一名心腹見勢，起身過來，諂媚吹捧道：“四當家，您的箭法真是高啊，這一箭就嚇退了下山喝水的野畜！”

　　此時正值晌午，太陽落火一般，山林中的各種野畜大多會在此時下山喝水，這于常年和山林打交道的眾人來說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當聽到山坡上的林中有輕碎聲音響起，也不覺得能有多大事情，無非就是幾只下山喝水的野畜而已，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

　　這名過來吹捧的心腹于心底也是與眾人所想一般，但溜須拍馬的心理促使他抓住任何時機都要吹捧兩句，平日于虎頭寨中便是如此，眾人也都早已習(xí)慣，心中雖會瞧不起，但也覺得這很正常。

　　攢射過一箭，林中便沒了動靜，崔真也便放下心來，將弩箭背回身后，這才轉(zhuǎn)身沖吹捧他的心腹笑道：“……胡牛，聽幾位當家說，你早年可是打獵的好手，要不是掉進地坑，折了胳膊……怕也不會上山落草吧？”

　　被稱為胡牛的心腹瘦瘦高高，蜂洞臉，小細眼，右臂有一條狹長蜈蚣疤，此時正弓著腰，聽到崔真問及過往經(jīng)歷，也不避諱什么，便大大咧咧將略微有些曲折的右臂伸了出來，笑道：“多謝四當家惦記，胡牛這條胳膊確實不頂活了，不過鞍前馬后跑跑腿的底子還是有的，四當家神武，大伙都看在眼里，胡牛自決定追隨您那一刻起，就覺得跟著四當家能發(fā)大財！”

　　崔真看著胡牛因為接骨有誤導(dǎo)致有些畸形的胳膊笑了笑，“好獵手靠的是直覺，一條胳膊而已，無傷大雅……”

　　雖然聽不懂最后所謂的“無傷大雅”是什么意思，但胡牛大抵還是能聽出崔真話里對他的器重，欣喜之余也連忙點頭應(yīng)和道：“四當家說得對，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崔真笑了笑，不再理睬身邊這條扔塊骨頭就咬人的狗才，看著遠處山腳下那條通往二郎山頂?shù)莫M徑，不無擔憂皺了皺眉。

　　就在崔真心有擔憂之后應(yīng)敵廝殺的大概策略時，身后山坡上的茂林中，正有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盯著山坡下的一舉一動……

　　要擇時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