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棵草的份量

　　末伏第三天。

　　一大早，茅翩先隨夜鸮小隊于山腰訓(xùn)練，結(jié)束后拼著一條殘命回到山上，直奔水潭沖涼，再與山楂，程魁幾人碰頭吃早食，于飯桌上商議布置當(dāng)天需要處理的事務(wù)，待早食吃完，各人也清楚當(dāng)日事宜，簡短聊敘后先后散去，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但這種時候其實甚是少有，更真實的情況多是茅翩在訓(xùn)練中常常因為身體素質(zhì)太過拉胯，而負(fù)責(zé)盯梢的黎鐵又不放水，這也使得茅翩訓(xùn)練后多是癱軟如泥，有氣無力，只能泡在水潭里回血的狀態(tài)，于是就需要山楂將早食和當(dāng)日需要處理的事務(wù)一并送到水潭，有時程魁，王三春等人也會跟著過去，幾人于水潭一側(cè)邊吃早食，邊商議事務(wù)，茅翩每天的辦公多是于此開始。

　　“……水潭建議再擴(kuò)建大些，或者隔出幾個小水潭來，周邊做出一圈這樣的小竹幾來，隊員訓(xùn)練后也好來此沖涼，草圖我已經(jīng)畫好，只是一個大概，剩余的細(xì)節(jié)部分交給廖堂春來負(fù)責(zé)……”

　　水潭邊，茅翩指了指山楂用竹子做成的竹幾，上面放著一堆用山石壓著的草紙和訊件，以防一陣山風(fēng)吹來，再度發(fā)生先前的落水事件。

　　這兩日來，茅翩已經(jīng)開始著手大建造的籌備事宜，最為主要的聚義堂草圖，他于先前已經(jīng)畫出，剩余的房舍以及小廣場等草圖則是交給了一個名叫廖堂春的新起之秀。

　　山楂坐在一旁，用炭筆在紙上唰唰唰記錄著，程魁，黎鐵各自隨意坐著，正吃著早食。

　　“……對了，這個廖堂春是誰推薦的，根底摸清楚沒有，能不能委以重任？”

　　剛扒兩口早食，茅翩想到這個后起之秀廖堂春于這兩日間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甚是頻繁，便隨口問了一句。

　　正剝山芋的黎鐵抬了抬手，接茬道：“根底還算干凈，就是二郎山周邊村子的百姓，因為被鄉(xiāng)紳霸占了家里的兩畝地，就腦子一熱去尋了仇，傷了鄉(xiāng)紳家中兩人，不得已上的山……”

　　茅翩停下筷子，點點頭：“那他畫畫的手藝是跟著誰人學(xué)的？”

　　“應(yīng)該是自學(xué)的……”，黎鐵說的有些不確定，廖堂春會畫畫的本事也是他無意中看到的，后來他也并未細(xì)問什么，此時被茅翩追問，一時間有些尷尬，也有些不再自信。

　　茅翩倒也再未追問下去，扒了兩口糙米，又指著水潭后的山石說道：“房舍建造好，地面也需要平鋪，尤其小廣場是山寨的臉面，像現(xiàn)在那樣不太好，尤其一下雨雪更是泥濘難走，到時不妨用山石鋪面，不過要做的中間微微凸起，方便排水什么的，更細(xì)節(jié)的東西之后再找?guī)讉€懂行的商議……”

　　茅翩這邊剛說完，山楂已然記錄好，當(dāng)然一字不落記下自是不可能，草紙上記錄的只是重點要點。

　　山楂最初記錄，也是一字不落全記，被茅翩教了兩次如何記錄重點，之后便是自己摸索，一開始也跟不上茅翩說話速度，有時茅翩還會特意停下，邊思量后面的要說的，邊等待山楂記錄，如此持續(xù)了一段時間，隨著山楂筆速加快，拿捏重點要點的水準(zhǔn)增長，二人之間的默契也是與日俱增。

　　扒吃了半碗早食，茅翩已經(jīng)沒有胃口再繼續(xù)吃下去，不是柳三勺的手藝問題，而是他突然想到答應(yīng)豆子姑娘的一件小事至今尚未落實。

　　“灶火間前面那一大片空地……包括山上那些適宜耕種的空地，很有必要開荒出來，栽種點應(yīng)季菜蔬之類的，山楂，你下去與豆子姑娘商議一下……”

　　早些時候，豆子姑娘就找過茅翩，說過諸如此類的話，但被茅翩果斷拒絕，因為山上需要的菜蔬皆有專人負(fù)責(zé)，而且山上山下互通訊息的途徑有此之一，再另起一條，容易引人起疑。

　　山楂唰唰記錄完，猶豫一下后，不得不好心提醒：

　　“灶火間前面那塊地，豆子姑娘這兩天剛翻完土，說是以后要全權(quán)由她決定，可柳隊長也看中了那塊地，說是想劃入后廚地界，方便今后種點菜蔬一類的……”

　　茅翩愣了一下，又兀自笑了起來，在竹幾上的草紙里翻了幾下，抽出一張來遞給山楂，笑道：

　　“恐怕柳隊長這次是要失望了，那塊地已經(jīng)被我租給豆子姑娘了，喏，這就是兩天前簽畫的契約……我不能言而無信！”

　　山楂接過契約，認(rèn)真看過后當(dāng)即笑了起來，程魁與黎鐵也好奇圍了上來，一張契約在三人手里傳來遞去，三人臉上神色也是頗為好笑。

　　程魁想笑，或許顧及茅翩面子，便強(qiáng)忍著笑意，將頭偏扭一側(cè)，肩膀卻是在微微聳動。

　　黎鐵相對就要直接一些，手叉腰，咧著嘴就差笑出聲來，但意思已經(jīng)傳達(dá)的再明顯不過。

　　茅翩對此也是頗為無奈，搖了搖頭，示意山楂將這張圖文并茂與小孩過家家般的地契收好，轉(zhuǎn)而神色一凝，說道：

　　“虎頭寨眼線傳回訊息，大當(dāng)家楊金舵幾日前于忠義堂被人割去頭顱，據(jù)說是妖人所為，消息屬實與否，還尚在考證中……”

　　將竹幾草紙最上面的兩張抽了出來，遞給程魁黎鐵二人，茅翩蹲下身子，撿了塊石子在地上邊畫邊解釋：

　　“二郎山與虎頭寨，中間距離不過一日腳程，也就是說倘若殺死瘦虎的妖人是大妖佞樺授意，想以此來試探除卻臭魚幫之外的所有山寨底線，那誰會站出來拔刀相助，或者說眾家各掃門前雪，眼下還不好評斷，但不論結(jié)果如何，對于二郎山而言，其實只有一條路可走！”

　　地面上，茅翩說話間已經(jīng)將二郎山，虎頭寨，以及西地魚龍混雜的一眾山頭，北地餓虎門，東地汨羅山這幾個關(guān)鍵山頭用小圓圈代替畫了出來，然后抬眼看了三人一眼，又用一根線由西向東順時針串聯(lián)起來，最終形成一個弧線，停下手中動作，笑問三人：

　　“畫技是拙劣了一點，但大體意思也算表達(dá)的完整，只是不知道你們可看出來什么門道？”

　　程魁皺了皺眉，蹲下身子又在弧線兩端與二郎山所在的位置勾聯(lián)了兩條線，最終形成一個以二郎山為圓心，以二郎山到北地，東地各自距離為半徑的扇形。

　　茅翩看后點了點頭，暗自佩服不已，程魁昔日于人朝官場周旋，厭倦后才上山落草，但已然算是人朝最拔尖的那一批人，有此素質(zhì)也實屬正常。

　　一旁的黎鐵與山楂就相對理解差些，在程魁補(bǔ)齊扇形圖案后，仍舊有些不明所以，但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畢竟綜合素質(zhì)的提高，需要時間的積累。

　　“……你的意思是說，大妖佞樺很可能是想以虎頭寨與臭魚幫組成的扇形勢力區(qū)域，由西南向東北，一步一步蠶食，從而達(dá)到橫推所有山寨的目的？”

　　擰簇著眉頭，臉上神色也罕見的凝重，程魁由茅翩舉出的“一”類推甚至深度預(yù)想到大妖佞樺整盤計劃“三”，這種舉一反三的思維能力，也讓茅翩很是驚羨。

　　直到此時，黎鐵與山楂二人方才有些恍然，但同時也被大妖佞樺的整盤計劃所鎮(zhèn)服，心情復(fù)雜之余，神色亦是難堪起來。

　　茅翩又指了指被他稱之為野狗結(jié)群而居的西地，“想必大妖佞樺早已將觸手延伸到此，只是西地山頭林立，形勢復(fù)雜，不是誰人一朝一夕就能結(jié)束這種亂而不散的局勢，大妖佞樺在吃掉臭魚幫之前，想必也在此花了不少氣力，但眼下看樣子，效果不甚理想……”

　　程魁認(rèn)真想了想，驀然眼睛一亮，有些小驚喜，問道：

　　“徐蟲那六人，可是被……”

　　既然小動作被識破，茅翩也自無藏掖的道理，點了點頭，看著地上被他以幾個小圓圈代替的西地，開口解釋：

　　“徐蟲六人下山，確實是我刻意為之，至于那個莫須有的懲戒由頭，不過是為了驅(qū)攆他們下山的苦肉計而已，如果不這樣，他們幾人下山，勢必會引來不少注視……”

　　頓了頓，將手里石塊壓在西地所在的圓圈位置，茅翩磨了磨牙，繼續(xù)解釋：

　　“哪怕大妖佞樺將西地撕咬下一小塊來，他所在的扇形勢力就會變強(qiáng)那么一點，每次撕咬一小塊，他的扇形就變大一點，長此以往，一旦達(dá)到某個臨界，對立的扇形勢力就會不戰(zhàn)而潰，這種情況怎么說呢？”

　　起身抖了抖略微發(fā)麻的腿腳，茅翩走去十余步外的草地中折了一根野草，又走走尋尋忙碌了片刻，回來時手里多了幾塊略略規(guī)則的山石。

　　程魁幾人也不知道茅翩意欲何為，只能靜靜看著，山楂想插手幫忙，卻被茅翩擺手拒絕，直到一個簡單的平衡杠桿搭建完成，茅翩這才輕吐一氣，朝幾人招了招手，示意幾人走近一點，探手拿起那根野草，笑著解釋起來：

　　“你們說，若是我現(xiàn)在將這一根輕若無物的野草放在這一端，情況會變成什么樣？”

　　程魁幾人雖然可能說不出平衡杠桿的原理，但自然還是見過這類原理的現(xiàn)實運用，城鎮(zhèn)街頭各路商販用的桿秤，其實就是基于這種原理制作，經(jīng)茅翩如此一問，幾人自然也就回過味來。

　　黎鐵哈哈一笑，脫口而出，“草，這多明顯，自然是放東西的這一頭下沉啊！”

　　程魁微微點頭之余，仍舊緊促眉頭，由此及彼的深思預(yù)想，從而試圖琢磨出茅翩想要表達(dá)的真實意思，這是他多年官場磨練出來的一種近乎本能的行為，這也是他在山寨隊長中說話最少的原因。

　　茅翩笑了笑，將野草平穩(wěn)放下，正如黎鐵判斷的結(jié)果一般，加了野草的一端緩緩下沉，將原始保持的平衡打破。

　　“我的意思就是，大妖佞樺每收服一座山頭，他所代表的杠桿一端就相當(dāng)于加了根野草，這一根野草雖說看起來輕飄無物，甚至不受重視，但漸漸加在一起，所形成的這股力量卻是不容忽視，西地大小山頭十六七數(shù)，中地類似虎頭寨的山頭少說也在十個，這些山頭加起來的這個份量如何，你們也看到了，我多說無益……”

　　自鼎元三五七年，大妖乾尊揮師東洲，一路摧城拔寨，勢不可擋，大有橫推東洲之意后，東洲各地便相繼涌出諸多反抗勢力，試欲大妖乾尊扳手腕，但現(xiàn)實往往殘酷且冷血，這些實力各異的大小勢力，與大妖乾尊幾乎一觸即潰，根本難成一式之?dāng)常诟鞯匦纬善Ｓ诒济臐④姛o數(shù)，而這些潰軍流散一地，就似過境蝗蟲，對一地百姓搶砸打燒，犯下惡果累累。

　　正是基于此等形勢，承受苦難的各地百姓紛紛上山落草，只求于亂世中茍活一世。

　　起身用腳將地上畫的東西胡亂抹掉，茅翩與山楂招了招手，耳語幾句后，山楂領(lǐng)命而去，望著山楂遠(yuǎn)去的身影，茅翩壓手示意程魁黎鐵二人坐下說話，于此同時，也徐徐開了口：

　　“回到先前那個話題，我遣派徐蟲六人打入西地山頭，目的是為將西地那潭水?dāng)嚮?，不過最終結(jié)果會如何，一切還得事在人為，所以，就需要有人有事去各自推波助瀾，去從各個方面推動整個事件朝著我們想要看到的那個結(jié)果發(fā)展……”

　　說到此處，茅翩手指磕了磕大腿，然后揚手一揮，氣勢十足，道：“三日后，吞掉虎頭寨！”

　　傍晚酉時三刻，說書先生尤云松與幾名醉醺醺的酒友從一家小酒樓出來，寒暄幾句后，便分道揚鑣。

　　一路趔趄而行，兜繞幾個圈子，甩開身后可能吊尾的眼線，最終到得一座僻靜的小院，開鎖進(jìn)院看到門后薄撒的那一層蜃灰并無異樣，尤云松時刻緊繃的心弦方才松懈半數(shù)，插上門栓又繞著院中墻根仔細(xì)看了一通，尤云松才徹底放下心來。

　　開門進(jìn)屋，點上燭火，尤云松將從酒樓帶回的半只燒雞拿了出來，從雞胸中摸出一封沾有雞毛的信箋，湊近燭火認(rèn)真看過，隨后引燃焚燒成湮灰。

　　不久后，尤云松換上一套滿是華麗富派氣息的衣服匆匆走出院子，直奔春水灣而去，今夜于那里有一場聲勢浩大的絲樂表演要舉行，據(jù)說看眾頗多，而有兩個聲援虎頭寨的匪首剛剛好在其中。

　　幾乎在同一時刻，先前與尤云松酒樓道別的幾位酒友也都改頭換面，搖身一變成了頗具紈绔氣質(zhì)的富家子弟，或是邀人或是獨行，皆往燈火白晝的春水灣而去。

　　這一夜的春水灣，注定了要比尋常更為熱鬧。

　　二郎山山腰，山林深邃。

　　一點燭火獨行。

　　提著燈籠的豆子姑娘正逐棵樹找尋知了猴，身上跨著一個細(xì)口小竹簍，沉甸甸的，看樣子碩果頗豐。

　　身后一棵樹下，茅翩正悉悉索索從一個個指洞中扣挖，他的主要任務(wù)是負(fù)責(zé)抓，而豆子姑娘是負(fù)責(zé)找，二人分工明確，配合默契。

　　“這一片來的太頻繁，已經(jīng)不多了……”

　　好不易從指洞中挖出一只來，茅翩抬頭沖前方的豆子姑娘晃了晃手，展示勞動果實之余，也捎帶看了眼天色，“戍時，也到時候了……”

　　茅翩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