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瞥了他一眼，他的聲音稍微低了些，我才又恣意落起淚來。我二人都萬萬想不到，這人間竟會有這么好的說書先生。
“呵呵，這樣的女子，還真是癡情的緊啊?！蔽叶苏两诟袆又啵雎牭脤γ婺侨藥в袔追肿I笑涼薄的語氣道。
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這聲音來自對面一人，方才聽得入神竟沒注意到他。那人帶著一張面具——一張十分奇特的面具，只露出左側(cè)半張臉。他一頭紫發(fā)，露出的那半張臉確是絕美無比，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神態(tài)自若風(fēng)度翩翩，雖是男人，卻透著一股子十分嬌俏俊朗——我越看越想看，總依稀覺得眼下這人給人的感覺有幾分熟悉。他手中擎著一只酒杯，正邊飲邊瞇著眼睛像只貓一樣看著我們。適才他仿佛也察覺到了我們異常的目光，索性大方的放下手中杯子對我們毫不遮攔呵呵笑著與我們言。
“看來二位也是被這故事感化了不是，情到深處，生者可死，死者可生，當(dāng)真如此情真？”
他仰頭，一杯酒落肚，千種相思無盡愁斷般的干凈利落。
“那是必然?！蔽疫B聲應(yīng)道，“如若此番情真都不能叫真，那還有什么感情可以稱作為真？”
他打量著我，眼神變得旖旎飄忽不定，“既然這位公子如此篤定，那不妨和在下打個賭如何?！?p> “你說?！蔽翼敳环猓杖坏?。
“這不遠處的西薄山上有個陰風(fēng)老嫗，據(jù)說年少時為情所傷，一輩子基本深居簡出，與世隔絕。她非妖非神，但卻又長生不死，倒是養(yǎng)了一院子的水晶蘭，說是只有天下真正有情之人的鮮血才能將水晶蘭花蕊染紅……是為一樁美談。這位公子這番篤定，不如前去一試？”
“什么？”我聽到水晶蘭三字，登時一聲驚雷般站了起來。我和連城正苦苦追尋那水晶蘭不得，莫不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萬不是眼前這人竟然知道陰風(fēng)老嫗下落？
“兄臺，你說，你知道如何尋得那陰風(fēng)老嫗求的水晶蘭？”連城鞠了個躬，情急中帶著幾分結(jié)巴追問。
“那是自然，哈哈，我見你二人如此也是投緣，不妨給你們指條明路也好?！彼菩Ψ切Φ目粗?，一揚脖子又一是一杯。
“陰風(fēng)老嫗……哈哈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他的眼神饒有意味的飄到那臺子的方向，濃烈的酒香撲鼻。
“什么？莫不是那說書的老人……？”我和連城再次回頭之時，卻發(fā)現(xiàn)那說書人早已不見了人影?；剡^頭來，眼前那戴面具的男人的背影業(yè)已翩然而去到了很遠的地方。
不知幾時，天上起了霧，滿地霜華更消縹緲……他只身后淡淡留下了句話，“有情之人，何為情？謬哉，謬哉……”語畢，就像濃墨入水般消失揚長而去消失再一片氤氳中……我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這背影，出了神。
“鏡汐，別愣著了。我們趕緊去找那說書老人。”連城打斷了我的冥思興奮的說道，“我們運氣還不錯?！?p> 我緩過神來，對，正事要緊。
這人走了，那，再看那處——臺子上那老人已然下臺收拾好行頭準(zhǔn)備離去了。我拽著連城，大步流星跟了上去，悄然隨他身后。
路滑坡陡，可這老先生卻不簡單，雖看來年過花甲，但身形矯健不輸青壯足下生風(fēng)般疾速行著……我們一口氣追到西薄山腰也不見他有半分喘息。終于，約莫兩個時辰后他在山腳邊停了下來，忽而一個轉(zhuǎn)身殺了我們一個措手，與我二人來了個正面交鋒——在我二人尷尬驚愕的表情中他玩心大發(fā)竟對著我們孩童一般天真無邪咯咯笑了起來——看他情狀他應(yīng)該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只是此刻已然不想再佯裝了。
“在下失禮了……”還是連城妥帖，反應(yīng)迅速鞠躬陪著笑沖那老人拜了拜，倒是凸顯的一旁木雞一般的我十分突兀。
“哈哈哈，方才說書時候我就留意到你們二人了，你們周身仙氣繚繞，來路不凡。二位后生既然來找，不知有何貴干?。俊崩先诉呎f，邊將臉上的一層人皮面具徐徐取了下來。只消一會兒功夫，佇立在我們面前的，繼而竟轉(zhuǎn)眼間變成了一位面目祥和，平靜如水的老婦人。
我和連城不禁快要驚掉下巴。
“誰成想大名鼎鼎的陰風(fēng)老嫗竟然素日里是扮作個先生？”我驚覺。
“是這樣的?！蔽议_了口，“我們想請您借給我們水晶蘭一用……”
“水晶蘭？”那老婦人眉梢上挑，聽了這話眉宇間有幾分不悅。
“小姑娘，老婆子這水晶蘭可是不少，但凡是問老婆子借水晶蘭的，大抵是為了染紅了那花蕊救命，可是老婆子見你心地純良，還是好心提醒你一句，這水晶蘭又叫死亡之花，你的血若不能染紅，可是會遭到反噬不得善終，故名曰死亡之花，其中利害，你可知曉？”老婦人語重心長，狐疑的眨巴著一雙丹鳳眼看著我道。
“不，我不怕?！蔽胰f分肯定的回答。
“真的？”她的眉毛挑的更高。
“當(dāng)然，絕不反悔！”我揚聲信誓旦旦。
“那好……我可以借給你，不過，老婆子，還有一個條件?！彼娢乙桓辈蛔材蠅Σ换仡^的架勢語氣軟了幾分。
“您說?！蔽蚁渤鐾猓乖敢馑臀?？
“作為交換，我要你的三魂七魄中的一魄”。老婦人臉上露出了一絲詭譎的笑容，可我卻字字聽的分明?！斑@是規(guī)矩……若你猶豫，這就要看看你要救的人值不值得你這一魄了?！?p> “萬萬不可！”連城聽了，猴急一般跳了出來制止，他大聲吆喝著生生拉扯著我到他身后，色厲內(nèi)荏的兀自走上前去。
“鏡汐，先前我并不知道這水晶蘭有反噬功效不可，更不知要想得這水晶蘭你還要喪失一魄啊！鏡汐！都是我的錯，我就不應(yīng)該告訴你這個方法！都怪我！他不停的用手捶打著自己的胸膛，咱們不找了，咱們回去……”
“我不怕，連城。”我轉(zhuǎn)身望著老婦人，“婆婆，失了一魄我會怎樣？”
那老婦人輕煙一嘆，只背過身去，徐徐道，“少了一魄，許就是精魂心魂呆滯些，倒也不傷大雅，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只不過，你這一生修仙之途，即使法力再高，怕是再難修成上仙之階的了……”
“好，我答應(yīng)！”我脫口而出！
我原想著少了一魄我就死了，眼下竟能活著，算是賺了。如今只要活著我就能救師父，我自是喜出望外絕無二話，少了一魄又如何，要我三魂七魄我都甘愿！
老婦人臉上的淺笑舒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哀戚。她靜默許久，繼而幽幽道，“那，你隨我來吧?！?p> 這期間，直到將那通體透明暗華涌動的水晶蘭拿在手中，我都不敢相信，這水晶蘭竟真的被我尋到了……這是真的，水晶蘭竟然被我找到了！
淚水低落打在那花瓣上，震出淡淡曖曖幽香。我能救師父了！
連城在一旁嘆氣，他垂著頭，似是少了一魄的人是他一樣……我見他的眼中分明有點點淚光閃爍。
“那，作為交換，我現(xiàn)在就要將你的一縷精魂取出了?！崩掀牌艔乃牧念〕鲆粋€黑木壇子沖我說，“你的一魄就會被放在這黑領(lǐng)木甲之中?！?p> “嗯?！蔽逸p輕閉上眼睛，此時霧靄初霽，逃逸而出的陽光隔著眼瞼照射在我的臉上，一片光華葳蕤中我自覺恍若睡著一般。
須臾，我只覺得身體好似飛了起來，越飛越高，飛到那極高極寒之處，竟變成了一片雪花。耳畔卻不時傳來陣陣連城的呼喊之聲，只是那聲音同雪花一樣孤苦無依飄渺遙遠，漸行漸遠，聲聲質(zhì)問說。
鏡汐啊鏡汐，他值得你這么做嗎？
我飛啊飛啊，漫天雪花紛揚之中在那云空霧靄處又看見了師父的臉。
他抱著我從天而降的樣子，將我毅然護在身后的樣子，泯然撫摸過我臉頰的樣子……過去種種于我眼前匆匆掠過。
片刻須臾，浮生一夢，淡煙霧靄相遮蔽，驚得滿堂梨花開……
師父……您用您的命換我的命，如今，徒兒這就用自己的血和魄來報答您……
我悄聲對他說。
九重天無所不知，知我斂天閣門人烏倭平叛，滅尸王斬肥遺，卻不知睥睨天下的師父歷險中劫功力盡失一事。
事后，只天君感念烏倭國子民得以重見天日乃大功一件，而斂天門人如今殺了肥遺不說反而還尋回了失蹤許久的土靈珠，更是一樁壯舉……凌霄寶殿上大肆褒揚一番必不可少……此時烏倭上下無不感激涕零，宗廟重修香火鼎盛，對神族天尊更是畢恭畢敬感恩戴德，天族威望大增，世人皆歌功頌德道。天君雖心有所感無名歡喜，但依然卻對這烏倭國今后的命途十分擔(dān)憂——這烏倭國本身就人滿為患，就算沒有那魔界妖人作祟，因為吃食而釀成的人間慘劇也歷歷在目。不堪回首，然就憑這短短數(shù)月，烏倭國經(jīng)此浩劫之后這人口猛增，更是猶如雨后春筍般大有再起之勢……怎能叫他不憂心？照這個速度發(fā)展下去難保終有一日易子而食的慘像不會重演。
龍華天君面上的笑容斂了一半，這幾日都殫精竭慮昭眾大臣商議對策，旨在定要謹慎處理并在天樞文官的建議下廣開言路，終是集八荒六合之力想了一萬全之策。
這對策，說來也是源于是那天君無意聽聞了那烏倭國中的一些軼事……先前凌云峰來報之時曾提及那為了舉國子民不惜與妖人周旋的最后力戰(zhàn)尸王肥遺而身死的五壯士事跡，天君聽了倒是心中感念頗多當(dāng)下生了一計，他想著若既可以通過樹立典范以儆效尤，那何必大動干戈？若讓這五人來司掌這生老病死一事……更是解了當(dāng)下疑慮的大好方法。于是便天旨一下召回了經(jīng)六道輪回即將再次步入凡塵的那五人的魂魄，破格提拔生了仙，封了神了。
什么神呢？
瘟神！
這番流利的操作倒是成了八荒六合廣為傳頌的一段佳話。這五兄弟被封了神，分別為春瘟張元伯，夏瘟劉元達，秋瘟趙公明，冬瘟鐘仕貴，總管中瘟史文業(yè)，五人分管各地各時疫病，專責(zé)散播瘟疫。然這五人雖成為瘟神，實則只是個神位稱呼，其實頂多仙資位列上仙級別。天君果然運籌帷幄，這樣既可在一定程度上遏制那瘋長的人口替天行道順應(yīng)天意，又能表彰先進彰顯天宮招攬賢能的決心，歷來為人所稱道。但這瘟神所布之事，畢竟是一件優(yōu)勝劣汰可供考究的爭議事端，公道好壞自在人心，同時亦極易被曲解，故而天君旨在選拔的是這五名從凡人飛升的仙——人仙最為通曉人情，以人治人，亦是大好。
這五壯士魂魄歸來之時，聽了，也大抵是明白其中原委的，起先是怎的商量之下都不同意，后來終究抵不過天樞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幾次三番軟磨硬泡，為他們抽絲剝繭的分析了這中間的利害關(guān)系，幾人斟酌良久才無奈應(yīng)了——那幾人也是見過那些易子而食的慘像的，心里也是萬萬不想再經(jīng)歷那樣的人間慘事，于是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下來——所幸這“壞事”就讓他們五兄弟全做了吧。
這樣一來，天君這一招贏得眾臣紛紛喝彩，一來充盈了神位，二來解決了疑難，九重天上下無不歡慶異常。
至于這后來碧落泉旁瘟神繼位，五人齊心協(xié)力旨在造福蒼生都是后話了……這五人，更因其來自凡間，世人便將這五壯士傳揚的更加神乎其神，說什么，諸如東方青瘟鬼劉元達，木之精，領(lǐng)萬鬼行惡風(fēng)之病南方赤瘟鬼張元伯，火之精，領(lǐng)萬鬼行熱毒之病;西方白瘟鬼趙公明，金之精，領(lǐng)萬鬼行注氣之病，北方黑瘟鬼鐘士季，水之精，領(lǐng)萬鬼行惡毒之病;中央黃瘟鬼史文業(yè)，土之精，領(lǐng)萬鬼行惡瘡癰腫。更有傳聞?chuàng)f，“若能知瘟鬼名字，鬼不敢加害，三呼其名，其鬼自滅。”倒也一時間民風(fēng)大盛，凡人十分推崇，紛紛修了廟堂供奉香火自此源遠流長。
五人封神之后，一日同行結(jié)伴駕云到凌云峰造訪，青鳶和火炙奉了師命出來熱情相迎——彼時的我也一道出來，只從未見過青鳶臉上也會露出那樣真摯的笑容。那時我才原這瘟神便是青鳶火炙當(dāng)年與他們一同奮戰(zhàn)抵抗尸王肥遺繼而飛升的戰(zhàn)友，彼時聽聞他們五人還舍身救過青鳶二人，算是有了過命的交了情……如今想來，那日那五人慘死但是倒也不失為是一種機緣，否則今時今日大家怎會同列仙班結(jié)下如此不解之緣？青鳶與他們五人一直寒暄，甚是親熱熱忱，直到拜別了幾人仍舊送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