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煙水,二縷清風,三生石上,四婁紅豆,五指妖嬈,六曲琴弦,七月紅花,八片枯葉,九世囚禁,不得回生。醉生夢死,指尖妖嬈,而你,又在何處?
那可是師父第一次帶我出行觀他晉升戰(zhàn)神之處——碧落泉,是曾留下了我多少期盼和歡樂的地方。
大獄寥寥,斷絕參商。
師父……此行,可真?
行刑之日轉瞬即到,八荒六合都萬分重視。更有聽聞說是天宮為了此事竟特意派了個新晉的上仙前來督刑,借此機會以彰顯天威浩蕩以儆效尤。我自是渾然未放在心上的,可也是真真到了行刑當日才知,原來那傳聞中即將前來督刑的上仙竟然,正是碎域王生!
——不想他飛升月老之后第一件大事竟是來督刑!
文官都操起了閘刀,天君用意果真深遠。
小蝶哭成了淚人,哭著喊著要與我同生共死,人頭攢動中,她被連城死死拽著,所幸才未曾鬧出什么大事。那日我被帶出密室,身處黑暗自覺陽光異常刺眼。
別了光明,方知光明于我,竟是這般生疏。
我戰(zhàn)戰(zhàn)經(jīng)過連城面前,步履盡量顯得輕盈,幾次三番再次囑咐要他務必全力照顧好小蝶。
落落離去,更惹得凌云峰上下一片嘩然。
艷陽里,素日里和我交好的琉璃紫和玄冥冰、火炙等師兄弟們都默默佇立著。他們默默目送我出來,有的神色悵然,有的暗自拭淚……云泰師兄大義凜然的笑著,把我手上的鐵鏈移交于王生。
低眉款款道,“勞煩上仙了?!?p> 王生接過他手上的鏈子,神色無比詫異的看著我——我二人都曾幻想過再次相見會是何等場景,想了萬千種,可卻獨獨沒料到是這番!
清風拂過,他的銀發(fā)隨風飄揚。
今日的他身穿一身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冰藍色官袍,袍內露出銀色鏤空木槿花的鑲邊。腰系玉帶,頭上戴著一把羊脂玉發(fā)簪,仍是一頭銀發(fā),可那臉龐卻似芙蓉月下妖嬈,淺紅色的新蕊,一種光亮至美的氣息從他的面龐感染到了我?!讶蛔兊萌莨鉄òl(fā),再無之前的頹靡,卓然一股仙人之風。
“鏡汐……”他口中隱隱喚出我的名字。
我手上的鏈子瑟瑟抖動,他若有所思怔怔的看著我,開口道,“我們又見面了?!?p> 他的嘴角掠過一抹淺笑,在繞過云泰上仙無比驚異的眼神后,眾目睽睽下將我?guī)У揭慌浴!白阅巧衬粍e我們就再沒見過,當初以為的生離死別沒成想今日竟有重逢之日,豈不料竟有這番際遇?”他與我說著,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道。
我釋然,兀自便將那日夢見他的事情也跟他說了,更是表達了對他由衷的祝愿與喜樂?!缃窨此斄嗽吕纤竟芊踩艘鼍?,心下也甚是為他歡喜。
“沒成想再次隆重的會晤確是在我即將赴死之時,當真是造化弄人啊?!蔽一貞蛉?。
“鏡汐這是何苦?”他口中驀的蹦出了這幾個字。
我楞了神。
他怎會這般說辭?莫不是……莫不是連城什么都告訴了他?
我正要回首找連城一問個究竟,不料卻被他一手扯住袖子連聲解釋道?!安皇沁B城告訴我的,鏡汐,原來你當初讓我?guī)闳フ冶P古斧,之后竟會床下如此彌天大禍!你的為人,我怎會不知?我在九重天上思來想后就覺得此時斷然蹊蹺,我斷然不會相信你是為了勾結魔族放出妖人!鏡汐,我可是司管姻緣的天神,能看出世人情殤,何況與你?你心里動情,你眼里的東西是斷然騙不了我的。你的眼里滿是愛意,欺瞞眾人也難騙的了我啊……只是那人是誰?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是嗎?
“我眼里?我眼里有什么?”我心一驚,風卷殘憶剎那回昨。
“有愛。”他神色凜然,篤定的說。
有愛?
我腦海中一片轟鳴,卻突然回想起青鳶那日的話,那日的她也分明說我定是對師父動了男女之情……而今王生竟也這般言語。難道……可是……可是……
我只覺天旋地轉,六神無主。
紅箋無聲,堆枕流年,于情深處?
“你這是為愛而死?”王生苦笑著說?!澳钦姹晃已灾辛耍渴沁@樣的情節(jié)嗎?是嗎?”
“我沒有!”我定了定,脫口而出。
可,越激烈的否定反而越能讓人萬分肯定了。
他如煙般迷蒙的眼眶中霧氣朦朧,一對閃亮的眸子愈發(fā)動人,容不得眼前摻雜進半分雜質。
“可是求你,不要把你猜想的這一切告訴師父。你知道嗎?我身為他的弟子一心兼顧修習,怎的會生出男女之愛?求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好嗎?”我使勁兒攥著他的手,恍若此地無銀般的無力解釋讓我自己都心懶。
“你承認了吧……”他忽然釋然聳肩笑了,“你都說了這是秘密,你心里知道,其實你,對他,有情?!?p> 他的話如雷貫耳,竟聲聲刺到了我的痛處。
“就算我求你了,雖然我自己還不清楚,可是……千萬不要告訴師父。我知道你現(xiàn)在位列仙班,能看出很多秘密,可是我卻只愿意一心做他的好徒兒,做他唯一的最聽話的最乖的徒弟……千萬不要告訴師父啊……”我的眼淚情急之下竟簌簌的流了下來,一切解釋都顯得那么蒼白。
我是對他生了情嗎?我不知,也不想知。
我知道的是,我,斷然不能在臨死之際還讓師父對我,徹底失望。
“我答應你?!彼进Q道。
語畢,他從寬大的衣袖中拿出了一段紅線交到我手中。
“你拿著,圖個彩頭吧。我這紅線雖然只能司管凡人姻緣,管不了這仙界眾神,但是你要知道,碧落泉,只要涉足進去,以你的修為,別說抽仙骨斷神魂,只怕是有去無回,尸骨無存了。帶著它,就當圓今生一個未完之夢吧?!彼p煙一嘆,頹然道,“又一個癡傻之人?!?p> 我雙手戰(zhàn)戰(zhàn)的接過紅線,看那紅線上精致的紋路結節(jié)千回百折,心中更似有千中情結不得郁解……這段血紅般的姻緣。
一瞬千年,一朝千愁,今生,我可還有夢?
“時辰到!”同來的禮儀仙官在他身后吆喝,聲音嘹亮劃破天際。
行刑,竟也需要禮儀仙官?我啞然笑了。
王生拂袖,故作無事般又將我?guī)Щ睾坪剖幨幍男行剃犖椤?p> 我明白,這周遭不明所以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秉持著殺之后快的心境來目送我最后一程。我眼中無物,自是不曾把這些方外之人置于心上,掠過擎天的喊殺聲,望過無憂亦無懼的人群中,我又見到了沐澤云泰兩位上仙和前來送行的斂天閣眾人,眾人皆在,卻獨獨沒有見到師父。
莫非,他老人家心寒,連我最后一面都不愿意看見了吧。
我自心想,卻不曾發(fā)覺自己對他竟已是這般依戀。
我見了青鳶,腦海中浮現(xiàn)她臨走時最后跟我說的那句話。
“你終于可以離開連城了,把他還給我吧。”
此刻的她,在人群中,在陽光里是笑得那么燦爛……鳳袍綺麗,光彩照人。
她望見了我,直直沖了過來,不惜一路咆哮著打亂了隊伍,末了,便放慢腳步大搖大擺的走到我跟前,停駐,泯然一笑,附在我耳邊道。
“你是不是在找你的師父……呵呵,哦,對了,鏡汐,你還不知道吧,大家都瞞著你,那我來告訴你吧……你知道為什么你的師父沒來送你?”她笑的荼蘼,恍若萬花絢爛正在極致,“你的師父啊,他老人家為了向九重天表決心,維護這凌云峰數(shù)萬年來的聲譽,親自向天君請旨要親手結果了你這不孝徒,此刻,他應該正在那碧落泉等你呢……”
語畢,她的語氣變得陰陽怪氣,字字鏗鏘的只言片語中,雖明明是笑卻句句猶如刀般鋒利。
“什么?你說,師父他,要親手殺了我?”我一個勁兒的搖著頭,腳下愈發(fā)虛幻無依,只覺得渾身最后一絲氣力都離我而去了。
“哈哈哈……你覺得我騙一個死人做什么?”青鳶笑著,只留下一句話走了。
單單只是這一句話,卻重若千鈞冰水般壓在我心頭,熄滅了我心頭最后一絲熱火。之后的一路上我恍若行尸走肉,跌跌撞撞的直至跟隨著隊伍到了碧落泉邊,才明白事實竟真是如此。
她沒有騙我。
我的師父并非不來送他徒弟最后一程,他來了,且作為行刑之人,今日更要親手為我行刑——送我入,碧落泉。
“是他為表決心和維護斂天閣萬年聲譽,自己主動向九重天請求親手結束了我這不孝徒的?!鼻帏S的話字字誅心。
我還有心嗎?
即便有,也是血肉模糊了吧……一顆鮮血淋漓的殘缺的心,還會痛嗎?該是一縷清風、一場涼雨、一襲月芒、一片寒霜,都難以承受了吧。
這是不是愛過一個人?
這算不算愛過一個人?
碧落泉此時周圍密密麻麻布滿了天兵天將,聲勢浩大層層圍堵,來著眾多堪比師父九天封神?;旧洗蟀雮€仙族的神仙道人都來了。九天之上黑云壓頂,雷聲滾滾。殺氣騰騰。
我心知肚明,狐族幾萬年前被扣上通敵的罪名之后便在天界再無半點威望,此次我的這一舉動,不管是否證據(jù)確鑿,在天族人眼里,我必然也是那個叛徒……難怪會引來如此盛況,一眾仙人都前來觀刑了,比那天族每隔七七四十九天都要晨昏定省的朝會還要齊全。
這抽仙骨之刑,怕是我是近幾萬年來第一個被處以這樣刑罰的九尾狐,也算是一種殊榮?——話說天族也有數(shù)萬年來不曾用這等手段,此法原本就多是針對那些十惡不赦大奸大惡之人的。沒成想如今,而我,也算是其中萬惡之一了。
人頭攢動,我心無悔更無怨。
我盡情埋低了頭,萬物與我如灰飛,只在瞥見師父的那一刻,眼眶盤旋徘徊許久的眼淚終于還是忍不住自己落了下來。
“師父,請你不要親手殺我啊,師父……誰都可以,師父,不要是你,不要……”我忍不住大喊了出來,掙扎著任憑攝魂鏈在我腳踝上生生劃出幾道血口,仍匍匐在地一步步向師父慢慢爬了過去。
師父白色長衫,滾邊刺繡,白衣黑發(fā),眼睛里閃動著一千種黯然的光芒,清瘦挺拔,姿容清冷,衣發(fā)隨風飄蕩。如見當初,就在昨日。
他頭發(fā)微微凌亂,俊美無鑄的臉上,帶著無盡感傷。
我的呼聲中,他輕煙般看了我一眼,須臾,只輕輕一揮手,旁邊的天官舒爾拿出手中的折子,開始念:
“凌云峰弟子鏡汐,私自到南海冰淵盜取水靈珠,勾結魔族,圖謀不軌。事發(fā)之后,不思悔改,害鳳族女王神兵身死,罪孽深重,今日,處以抽出仙骨,毀去神魂之刑,以儆效尤。
欽此?!?p> “行刑!行刑!行刑……”天族將士們忽然發(fā)出整齊的聲音,一時間鐘鼓齊鳴,雷聲作襯,群情激奮,聲勢滔天。
這大約應該是幾萬年前神魔大戰(zhàn)之時九尾狐族通敵的罪名積壓的不滿潛藏至今如今一朝爆發(fā)吧?又或者也許是因為鳳飛之死令天族眾將士義憤填膺?或者,只是因為魔族驟然興起,眾人都急著拿我祭旗宣戰(zhàn)以表決心?原因可以有千萬種,不過與我,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只知道他們恨我,恨不得我挫骨揚灰。
喧鬧的人群中,全然盡是一張張陌生的臉龐。這些神兵神將們都與我素不相識,卻全然可以憎惡我至此。如此這般,那師父呢?心系天下的師父,是不是也是這樣想?
我不敢繼續(xù)想下去了。
“師父,師父……”人群咆哮中我流著淚盡情的呼喚他的名字。
“師父,您大約也是恨透了我吧,竟然要親手行刑……讓我再看看你吧,師父……我”我低聲嗚咽,聲音哽在喉頭。
師父離我很遠,恍若隔世。
他連看都不看我,繼而抬手,又默然道了句,“時辰到了。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