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者盯著我頓了頓,半晌混沌的眼珠里汪了一眼淚水徐徐道,“小仙不才,鏡汐幼時同她的父親在這附近住過,彼時小老兒只是她們門前種的桃樹,尚未修成人形,自然是識得她的。其實初見上神之時便有所猜想,只是事發(fā)突然,規(guī)勸上神先行前往凌霄寶殿才是正當,這才未曾與上神言明??墒欠讲乓灰娚仙袢菝玻±蟽壕陀窒肫鹆诉@事了,沒成想時隔多年,她的樣貌竟是和女君你一般無二啊……”
“參見女君……”眾仙聞訊,紛紛走上來行禮,盛情之下那老者也一起躬身道:“歡迎女君歸來。”
受了禮,打發(fā)了那領(lǐng)路的仙官,我便央求那老者帶我去鏡汐之前住過的地方一探究竟。經(jīng)過了這番風波,倒是讓彼時的我對這個鏡汐倒是愈發(fā)好奇愈發(fā)想去了解她的過去種種。
那慈目的老者見我一直對他使用敬語,便不遺余力的勸勉著說讓我叫他朽木,說這才是他本名,說是我這樣稱呼他才算得體,否則那可是要折了他的陽壽……我萬般推辭不成之下也只得答應(yīng)了。
末了他帶我來到了一處居所——地處青丘邊緣,在凌云峰與廖冰海之間,過海對面便是魔族碎域之門。朽木悻悻告訴我說此處便是鏡汐之前居住的地方,也是我青丘國內(nèi)最為荒僻之處。他的神情復(fù)雜,不辨喜悲,更是讓我愈發(fā)有了興致。
可當我發(fā)現(xiàn)伴隨自己距離那隱秘的居所之處越來越近,心中像著了瘋魔一般跳的肆無忌憚越發(fā)厲害。到了那處院落門前,心跳更是到了極致!
露浸芳姿,雨潤清顏,山川更迭處,只見藤蔓枝椏將院戶的大門遮擋的郁郁蔥蔥,斑駁如同從未開采的一方無人之地,苔痕上階綠,一兩只丹鳥從院落中飛進飛出,草色蔓檐青,周遭盡是一片安然。日光灼灼下,光影流瀉在院子的大門,其上赫然掛著一塊用桃樹枝編制的精致的烏木描金牌匾,上面不偏不倚端然刻著四個別致的小字:
鏡汐雪苑。
“這院子……這不就是我睜開眼睛就看到的那個院子?”
我適才注意到,這院子除了那門上牌匾外別的場景于我是這般眼熟。“我說怎的這般熟悉,這地方我來過,當時就是在這您告訴我說著一朝飛升必然要去九重天朝拜的道理呢?!?p> 我說完便推門而入,伴隨一陣葳蕤馥郁的桃花香襲來,我下意識環(huán)顧了院落里一周,四下在一隅里找到了我飛升之后醒來的那方地界兒,只身走了過去。
朽木緊隨我身后,其他人則恭敬立于門外。
“彼時尚未將此處看的清楚,而今看清楚了,定是此地無疑?!蔽沂岸拗厣系囊环侥嗥瑁旁诒乔靶崃诵?,果真,連泥土都帶淡淡桃花香。
朽木扶著他那跟枯槁的桃樹枝椏做的拐杖撫須款款的說,“上神,您記性誠然是好,不錯,這正是您啊,醒來的那地方。適才不過也請恕小仙妄言,您,真的跟那位已然逝去的鏡汐仙子十分相像。如今看來你又和此地淵源頗深,您,您當真和她沒有半分聯(lián)系?”他滿臉皺紋的臉上擠出兩條深深的淚溝,目光中卻透漏出和藹可親的神采,看著我滿懷期待。
“我真的沒有,可是這一路過來,我對她的事倒是十分好奇,您,可以告訴我有關(guān)她的事嗎?”我懇切的望回朽木,將心比心,相信我的真誠可以打動他,多講些關(guān)于那鏡汐的故事?!笆廊硕颊f那鏡汐是勾結(jié)魔界犯下大罪的妖女,她當真是這般為人?”
“好,當然好。您不怪罪,我就將小老兒知道的一五一十的告訴你?!毙嗄韭犃宋业脑?,語風一轉(zhuǎn),忽而間喜笑顏開,反手放下他懷中的拐杖雙腿盤膝席地而坐,輕輕拍了拍身側(cè)的空地,示意我來。
看他陣仗,怕是要將這幾萬年來他所知道的所有的事情都一一為我娓娓道來。
果不其然。
約莫是過了好幾個時辰吧,旭日東升夕陽西下,雪苑中的桃花在我倆身上落了薄薄一層,門前的螞蟻盡然堆砌成了蟻窩,適才朽木才勉強收著來將他所知道的關(guān)于鏡汐的經(jīng)歷同我說了個大概——直到后來鏡汐父親去世,鏡汐和她的兩名好友一起去凌云峰學(xué)藝為止,再無多言。
原說自那之后朽木便失去了她的消息,只是偶然那么幾次見到過她一直貼身的一個小丫頭回來過幾次,移植了幾株桃樹走。他便再沒有見過鏡汐了,以至于后來關(guān)于她的事情盡數(shù)是零星聽來的——而如今這些,也大約都是在她赴死之后流傳。
蓄起亙古的情絲,揉碎殷紅的相思……我腦海中忽的冒出這么不合時宜的兩句話,只覺脖頸僵硬如同豬頸,卻巋然不動。
我晃晃腦袋,將思緒強行拉回。
朽木講完,便提起他身側(cè)一柄葫蘆仰面一俯一飲而下,一陣酒香四溢迎面而來。只見他對著那葫蘆饒有興趣的抿了幾口后,忽的便意味深長的噓了口氣又道,“怎的人,說沒就沒了”。
我也似是被他傳染了,心頭莫名泛起一圈悲哀。
要說這女子身世卻是可憐,命運也頗為波折。在我聽來和我確是有好多相同之處。比如,其一便是她也是生來仙骨,與我這生來上神很是雷同;再加上我們同為狐族,更是十分相似。唯有一處,倒是我與她決然不同的。那就是朽木說她是生來八尾,而我,卻九條尾巴不多不少。這點上,我能確定,我肯定不是以前的鏡汐。我撫摸著自己的蜜桃臀部心事重重……可是普天之下竟有如此之多的巧合的,也實在新奇有緣得很,也是冥冥之中注定了我與她緣分匪淺吧。
我埋頭苦思。
“上神,你可有所不知。坊間傳聞,話說,鏡汐偷了南海冰淵的水靈珠,全然卻是為了救她的師父。”朽木說這句話時把聲音壓的很低,生怕別人聽了去似的,鬼鬼祟祟處處透露著與他高壽極為不襯的反差,他的眼圈紅紅的,似是酒后微醺,舌頭大了,吐字亦是愈發(fā)吃力起來。
“救她的師父?”我滿面疑云。
“正是,這是后來她跳了碧落泉之后坊間流傳開的說法。你可不知,她在跳入碧落泉之前還被活生生的抽去了仙骨,場面十分血腥凄慘至極。你想啊,即將灰飛之前還要受此酷刑,簡直生不如死!可是她直到赴死之際,始終都未曾開口吐露半個字她盜取靈珠的真實目的。眾人都將她當做判出天族通敵魔族企圖不軌的惡人,就像數(shù)萬年前通敵的九尾狐女子暮清一樣,但我知道她不是那樣的孩子?!毙嗄菊f到此處,神志清醒了幾分,立時又息怒無狀老淚縱橫,“說起來她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了解她的心性,她決然不會做出那樣的事??墒沁€是沒想到,她終究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他開始低聲嗚咽,晃晃蕩用寬大的衣袖拭去連串的淚珠,身體也開始抖動著,像一株即將萎蔫墜落的老葡萄。
“為何救她師父,卻要隱瞞天下人?她的師父怎么了?”我實在難挨不住那攝人心魄的酒香,奪來便是一陣牛飲,隨即一連串疑惑脫口而出。
“我也是自她跳入碧落泉后香消玉殞后才聽說的。”朽木先愣了愣,后一笑洋洋說,“據(jù)說她跳進去之后尸骨無存,神魂俱散。自這之后,就有源源不斷的風聲,隱隱是由那凌云峰上傳出,說的就是——她是為了救自己的師父不得不去盜取水靈珠,但她的師父卻心狠手毒,不念舊情,親自督刑,將她抽去仙骨,投入泉中,當真無情至極?!彼旖堑募∪獬榇ぃЪ☆澏?,眼睛中布滿了血絲,竟橫生有幾分恐怖。
“那不是他的徒弟不是嗎?總沒有半分心軟?她的師父當真如此狠心?就算不念及救命之恩,親手抽骨拔筋之痛,豈非常人可以忍受?”我一時情急,無名便急著替那女子抱冤。
“天規(guī)浩蕩,眾生平等。”朽木摸著下巴上長長的白胡子幽幽道,“再加上此類謠言是從凌云峰而起,想來十有八九便是真的。那凌云峰處事想來鐵面無私,更別說是他一代戰(zhàn)神水卿遙了?!?p> “水卿遙?”
我心里一顫,口中不自覺默念著這名字,倒有幾分說不出的親切?!斑@名字真好,恒水卿卿,遙遙緲落……”可是這樣肅靜禪意、書香氣十足的名字竟然會屬于這樣一個心腸冷絕的人?
“倒也是那丫頭可憐,可是她為何甘愿不要自己的性命都要隱瞞自己盜珠的目的呢?”我追問著。
葫蘆已空,佳釀已盡,不免有些掃興,伸手掬了一捧桃花在手心,感慨之余,竟生了幾分落寞出來……想來這桃花之所以寂寞,也是因為它為情動之人生長綻放凋零吧。
“上神,你有所不知,傳聞啊,她是因為要想啟用那靈珠的法術(shù)救她師父,須得借用魔界神器煉妖壺,而那神器煉妖壺又卻是一直在魔族手中。她才不得已而為之……可,要想盜取那水靈珠必然會冒著會釋放出那無窮冰淵之下的無數(shù)魔族妖邪的風險,你可知道,這冰淵下的萬魔既出于這八荒六合是多么毀天滅地的意見禍事?無論如何,這都拖不了和魔界的關(guān)系。即使她是真的出于這目的,也是經(jīng)不住考究追問的。況且當時她的師父也就是當今戰(zhàn)神方登戰(zhàn)神之位,若此事一出,怕是于他的一世英明未免會有所損傷,凌云峰的威名也將一敗涂地,凌云峰上下盡然要都成為人人唾棄的神族判徒。就算是一屆戰(zhàn)神,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蒼生于不顧也是罪無可恕啊!你想,倘若這樣的揣測流言一旦傳出,那還了得?鏡汐的性子忠貞剛烈,她是寧死也萬萬不會讓自己的師父和自己的師門受到這樣的質(zhì)疑和詬病!”朽木情緒激動,唾沫星子花灑般四處亂濺,說起來一發(fā)不可收拾。
我瞇起了眼睛?!盀榱艘粋€所謂的名聲,當真可以犧牲自己的性命?她真傻?!蔽胰嘀郏瑖K嘖真心為這女子可惜。
“是的,她是傻”。朽木拭了拭唇邊的幾滴,用力的將拐杖頓了頓,舒爾幾片桃花從他頭上飄落。
“可這是為什么呢?即便周圍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她都不愿意告訴他,那他也全然不知,這是圖什么呢?若是這般看來,她對他的感情早已超過了師徒之情。她愛他,于他心生愛慕,寧可死都不愿意他受到半分傷害和質(zhì)疑。而他竟都自始至終不知道……這樣的付出,值得嗎?”
我愕然,這樣慘烈的故事委實深深觸動了我。桃花星星,人聲杳杳,酒盡相談甚歡,對于這傳言真假一時竟難以分辨。
“那不成,天下當真有這么傻的女子?!蔽易硌垭鼥V,兀自靠在朽木瘦削的肩膀上嘀咕。朽木也醉了,只一個勁兒的傻笑。
“可是,這些傳言被朽木說的有板有眼,全然不像是假的?!蔽依^續(xù)自言自語。
“看來上神對鏡汐也是同情的啊……這下我就放心了。”朽木笑的十分愜意,甚是滿意。
他老眼昏花,一腳邁開踩到自己衣袍差點將自己絆倒,好容易站穩(wěn)了又心有不甘的說,“加上她原是九尾狐族,眾人都對九尾狐族存有偏見,而她愛上了自己師父?這于九重天,也是冒犯上神的大罪……”朽木步履踉蹌邊走邊補充道。“所以不論真假,她都不能容許這樣的流言傳出?!?p> “可這些事,您都是從哪聽到的?于情于理,這事若是真的,這些不該是九重天上誓死要捍衛(wèi)的秘密嗎?怎么您都能知道?”我疑惑叢生?!霸醯倪@樣的天家密事人盡皆知?這不合情理啊……”我窮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