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鳳驚愕地抬眼看天帝,天帝沒理她。
她急忙又垂眼讀面前的紙上的內(nèi)容。讀著讀著,鸞鳳就明白了為什么禹洛此時沒有在這里。
那狀上禹洛一字一句寫得清楚明白,自打他失足跌進鸞天湖鸞鳳是如何步步為營機關(guān)算盡糾纏他引誘他的。他說鸞鳳自打見她第一面后就糾纏不休,他一直以來只是被鸞鳳暗示著,被她牽著鼻子走,不知不覺便習慣了與她來往曖昧,才有了天庭今日所見,他本人原本對鸞鳳毫無情意。
這狀紙行文流暢,條理清晰。是呢,禹洛那么美的人會讓她一見鐘情見色起意也不奇怪,任誰都不會有異議。這文章又情真意切,看起來句句真心,字里行間都透露著禹洛對她并無深情厚誼。也對,有深情厚誼的人怎么會寫出這種東西來讓她獨自承擔后果?
鸞天湖人跡罕至,會造訪湖底的人除了禹洛基本上只有每年例行來登記各宮情況的小仙和遞蟠桃會請柬的小仙。那些證物中和鸞天湖有關(guān)聯(lián)的蛛絲馬跡中說不定還有禹洛的一份力。
鸞鳳像一根木頭一樣杵在那,天帝知道她已經(jīng)讀完了,于是問道:“你有何異議?”
鸞鳳這才抬起頭。她看著這莊嚴的雕梁畫棟,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聲音抖著念著禹洛的最后一句話:“動情于鸞天湖妖女者,禹洛之不明。思及為神者之本心,禹洛自知羞悔。今不敢求免罰,唯念天條之肅清,故呈此書以陳情。罪神禹洛,特此敬上。”
天帝毫不動容,重復道:“你有何異議?”
鸞鳳用她自己聽了都覺得陌生的聲音笑了一聲,道:“若我也和水神一樣寫一篇文章,把一切也都干干凈凈地推到他身上,你們又當如何處置?”
天帝只道:“你有何證據(jù)證明是安祉水神勾引了你?”
鸞鳳冷眼瞧著旁邊那些證明了禹洛所言罪行的林林總總的證物,又掃視了一下在場所有的人。一切都冰冰冷冷的。
沒有東西能證明事情不是禹洛說的那樣,也沒有人會相信事情不是那樣。
鸞鳳覺得自己的擔心真是多余。之前的憂心緊張、種種糾結(jié),此時突然煙消云散了。
她又看著禹洛的那張狀紙上寫的話。他這些筆墨的背后藏著什么呢?他為什么要寫這東西?為什么要寫下這些謊話?為什么把謊撒得這么完美?
她想起了禹洛偶爾出現(xiàn)的、她看不透的倦容。
禹洛是以那樣的表情準備這些東西的嗎?是那個她不熟識的禹洛做的這些事吧。
她又想起了那個對自己所司職務侃侃而談的禹洛。那個時候他眼睛里有自信、篤定、決然又溫柔的光。
天帝聲音威嚴的聲音又響起了,只聽他道:“你還不認罪?”
鸞鳳瞪眼瞧著玉帝,半晌,又無聲地笑笑,道:“罷了,我將死之人說的一點胡話,諸位實在不必勞煩當真。我承認是我錯了,錯得徹頭徹尾,錯得滑稽離譜。我認罪?!?p> 天帝有一瞬間似乎露出了讓人發(fā)寒的笑意,但很快便恢復了一直以來的嚴肅表情。他道:“既然如此,簽認罪書。”
一個神色嚴肅凝重的仙官疾步走到鸞鳳面前,用烏黑的托盤端上了一沓紙和筆墨。
鸞鳳隨便翻著瞧了瞧,見也不外乎禹洛所說的那些罪名,就畫了押,讓那仙官端走了。
這時來了兩個穿著盔甲的天兵,與之前把她要到這里來的天兵穿著又有不同。他們把鸞鳳從柵欄上的鐐銬上解出來,換了一副更小更結(jié)實的手銬把她銬了從法庭西北角的門帶走了。
鸞鳳回頭看了一眼押自己來的那個天兵,那個天兵杵在那目視前方,沒有看她。鸞鳳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就跟著那兩個天兵走了。
鸞鳳被帶到了一間與先前不同的牢房。
這件牢房非常狹小,甚至不夠翻一個跟頭,但比之前那間稍微亮一些,還隱約看得見四壁。
等那兩個天兵走了之后,鸞鳳把手伸進衣袖,掏出了禹洛的那個墜子,端在手心里端詳著。
這個墜子大概只是隨便的一個東西,被禹洛隨隨便便給了她,也早已被他隨隨便便給忘了。鸞鳳覺得自己現(xiàn)在正像這墜子一樣。
她摸了摸這塊無瑕的美玉,把它輕輕一搖,變成了幾張信紙。
又拔下頭上唯一的一支釵,變了筆墨,寫了一封信。
寫好后,她甩了甩筆,把信封了起來,想了想,又把筆變回釵別回頭上,然后召喚了她身為神仙一生只能召喚一次的使者。
一個穿著綠色裙子的小人兒憑空冒了出來,懸在半空中,向鸞鳳鞠躬問道:“鸞天湖女神有何吩咐?”
鸞鳳道:“我在凡間經(jīng)歷一世凡世的生老病死后,請你找個周圍沒人的時候親自把這封信交給安祉水神禹洛。”
使者收好信答應了下來,鸞鳳又囑咐道:“千萬要在確定我在凡間死了之后再把信交給他?!?p> 要斷就斷的干凈些,為凡人的一世,你掛念也好不掛念也罷,都不要來招惹了。
使者領(lǐng)了命,就消失不見了。
過了約摸半天的時間,牢房外又傳來了腳步聲,有人打開牢門。進來了一個看起來有點階品的神仙,只是鸞鳳對他毫無印象,他似乎沒有出席庭審。他進門后看了兩眼站在牢房正中間的鸞鳳,道:“我是二郎神座下副神未堤,你是鸞天湖女神鸞鳳沒錯吧?!?p> 鸞鳳點點頭,道:“是我。”
未堤道:“我來是來宣布天庭對你的判決。鸞天湖鸞鳳,因無視天條,對安祉水神動情,魅惑安祉水神禹洛,誘其動情,人證物證俱全,已經(jīng)認罪。天庭判處貶下凡界,陽壽四年。你可有異議?”
鸞鳳仍是點點頭,道:“可以?!?p> 未堤低聲道:“你可想好了。你若有冤情現(xiàn)在可是最后辨駁的機會。馬上便會有人帶你去抹掉記憶好讓你在被貶下凡后不給天庭添亂,到時候就算你真的是被冤枉的你自己都不記得了。”
鸞鳳冷笑道:“辨駁?既然當日在審訊時我沒什么好辯駁的,那么今日也沒有。你怎么這么多事?難不成你認為我和安祉水神沒有私情?”
未堤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又問了一遍:“你承認的罪名都屬實?”
鸞鳳一字一頓道:“屬實。”
未堤點點頭,看著鸞鳳的眼神似乎很是生氣和失望,但鸞鳳又覺得他好像在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人。
未堤離開后,果然進來了幾個獄卒和她道:“走一趟吧?!?p> 鸞鳳從從容容地跟著他跨出了牢房,一班獄卒牽著她走出大牢。他們走過一條僻靜的小路,走到了一個偏僻的宮殿。鸞鳳抬頭看了一眼,宮殿門口的匾上寫著“忘川亭”三個素淡的字。
門口的仙童似乎早已接到了他們要來的消息,此刻見他們來了便與領(lǐng)頭的獄卒簡單交談了幾句核對了一下,便領(lǐng)著他們進去了。鸞鳳被領(lǐng)到了一個小亭子,那里跪坐著一個白胡子老頭,手里拿著一塊一看便知不是俗物的玄色小石頭。
鸞鳳看了便知道,這個人便是負責抹去記憶的神仙。
果然,那個神仙一聽便知道是例行公事地念了一通關(guān)于他要做什么她需要怎樣配合來抹去她的記憶的說明。
鸞鳳按著指示,跪坐在這個老人的面前的墊子上,閉上眼,等著有關(guān)禹洛和天庭機要的記憶被抽走。
整個過程沒什么感覺,只是覺得所有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飛快地閃過。
“好了,你起來吧?!丙[鳳聞聲睜開雙眼。此時她只記得自己是一個動了情犯了天條的神仙,要被貶成凡人。她還隱隱約約記得一個聲音在說“南有喬木,不可休思”,但她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并不難過,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但眼淚卻沒有緣由地像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
鸞鳳拿手背擦了擦淚珠,又揩了揩眼角,站起身來,跟著領(lǐng)她來的那班小仙又回到了牢房。
一進牢房,四周靜悄悄的,鸞鳳覺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身子一歪,倒頭就睡著了。
許是抽走記憶的副作用,在那之后的所有的畫面都像隔著一層白紗般靜美又朦朧。
她被人叫醒,綁住了雙手,吊在一個高而結(jié)實的架子上。然后兩個天兵在拿一大塊黑布將架子連同鸞鳳罩得密不透風后,施法將架子抬了起來搬走了。
她就這樣一路被吊著到了凡塵崖。
隔著布,鸞鳳就感覺到了凡塵崖的風。布一被掀開,獨自被吊在高處的鸞鳳就被吹得有些睜不開眼。
就算是這時候,鸞鳳依然只覺得平靜祥和。
站在下面的人群在低聲地交談,鸞鳳聽不清楚。
終于,二郎神威嚴的聲音響起。也許是他成千上萬年來重復了這句話無數(shù)遍了吧,他說話的時候并沒有半分情感在里面。他像個木偶般道:“行刑?!?p> 許多銀色的冒著火星的小箭飛了上來,插在吊著鸞鳳手腕的繩子上。鸞鳳不需要抬頭看也能感受到繩索在一點點崩開。她緩緩閉上眼等著繩子斷開的那一刻。
這時后面突然傳來了急匆匆的跑步聲,一個本應很好聽的男孩子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喊道:“不要啊。”
鸞鳳睜開眼睛回過頭去。
她依稀看見一個白衣少年跑過來。她看不清他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并不認識這個人,卻覺得面善,于是她朝他微微笑了笑,可眼淚卻不知為什么又落了下來。
下一瞬,吊著她的繩子終于斷了。她閉上眼別過臉,墜下了凡間。
隨著墜落的過程,她越來越多的記憶和身體一起飄散了。只剩一個微弱的意識,在即將落地的時候感到了一個強烈的、命定般的吸引力將她吸了過去。她感到自己被什么東西吸了進去,另一個人的記憶突然向她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