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他們的無知,熠王毫不關(guān)心,只是輕藐地掃了一眼:“這段出自《淮南子》,內(nèi)篇卷二《俶真訓(xùn)》?!蹦抗獬料聛硗断蚰骋惶?,“你不會答不上來,九公主?!?p> 青珞定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隔著幾排人望過去,發(fā)現(xiàn)熠王眼光沉定,目無旁騖,正直直地看著自己。
不僅熠王,所有人都看著她。
她不得不站起來,雙手交疊在身前,端靜佇立。
眾目睽睽之下,她知道不能忤了對方的意,默了片刻,開口:“此文深諳莊周之道,論的是人的心胸與境界?!彼捯羟鍦\,徐徐道來,“魚在水里會忘卻世間一切,正如參悟了道術(shù)的人,會進(jìn)入忘我境地。得道之人心中只有圣德,而其余萬物皆是凡俗的塵埃,不值得花費心思去為其煩憂?!?p> 她沒有摻雜自己的看法,只是將那段文字的含義解釋出來。
清風(fēng)從湖上掠過,穿過樹林花間,進(jìn)了長亭,帶來幾縷似有若無的花香。
熠王靜靜注視著青珞,雙眼融進(jìn)初春里最柔和的澄暉:“若是你,你可愿意忘卻世間一切?”
只是稍稍觸及他的目光,青珞不自在地垂了眸,他的口吻依舊溫文有禮,可他的眼睛深邃又復(fù)雜,好像可以洞悉人心最深處的角落。
青珞不愿自己被看透,也不愿將心中所想對別人表達(dá),只是說:“以我拙見,熠王陛下在此春日美景中想到這一段,不正是因為立于天地之跟本,心有圣德而無世間凡俗?”
熠王微微勾起唇,不置可否。
見他不語,青珞思忖自己是不是失言了,說:“這些不過是我毫無根據(jù)的臆測,不妥之處,望熠王陛下原諒?!?p> “說得很好,何來不妥?!彼麤]有半點不快,“不過,我之所以想到這一段,并非為春色所動,而是今天早上恰好翻到這本書?!?p> 說著,他朝她走過來,手里拿著一頁紙遞到她面前:“這可是你要的書單?”
青珞掀起眼睫看去,一眼就認(rèn)出自己的字跡,心里直感不妙,這張書單怎么會落到他手上?
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照實答:“是?!?p> 熠王嘴邊浮起淺淡的笑意:“字寫得很好?!?p> 他把紙重新折起來,并沒有還給她,仿佛知道她心中的疑問,他說:“早上有個宮女來詢問藏書閣的事,門口的侍衛(wèi)收了這張書單交予我,我仔細(xì)看過,都是有趣的書,其中一本就是《淮南子》?!?p> 接著,他朝長亭外招了招手,守在外面的宮人立即捧了一只漆木文盤走進(jìn)來,文盤里整齊擺放著一沓書。
“這些都是你要找的書,替你找到了?!彼f。
青珞沒想到會是這樣,倒是桑枝先反應(yīng)過來,連忙上前從宮人手中接過文盤。
熠王繼續(xù)道:“以后你要看什么書,不必找人層層請示,你可以直接來東苑藏書閣,侍衛(wèi)不會攔你?!?p> 本是沒有多少耐心的人,此刻說話卻拿出了所有好脾氣,他站在那里,謙和有度,玉樹芝蘭,溫潤的嗓音讓旁邊的人聽得沉迷。
青珞端端地行了福身禮:“多謝熠王陛下?!?p> 柳枝飄動了,春風(fēng)又幾度。
“我不叫熠王?!?p> 毫無預(yù)警地,他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語氣是極度的認(rèn)真。
“我有名字,我叫蘭與時?!?p> 青珞再次怔住,只聽他又道:“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敝貜?fù)了一遍,“蘭與時?!?p> 四周徹底陷入了靜默,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他們也是剛剛才知道,弘熠國熠王的名字叫蘭與時。
青珞低著頭,久久沒有出聲,她不敢貿(mào)然說話,更不敢直呼他的名諱。
多年前,一位大臣在前朝不慎提到祿王名字中的“通達(dá)”二字,被治了大不敬之罪,落得株連九族的慘烈下場。
她臉上的蒼白落入蘭與時眼中,像針扎一樣刺眼,原本掛在嘴邊的笑意冷下來。她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竟然他的名字都能教她害怕成這樣?
“別怕。”終是忍不住,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說了一句。
她聽到了,垂著的睫毛動了一下,那聲沉穩(wěn)的話音宛如徐徐而來的暖風(fēng),把她的心安放下來。
眼前,一直落在地上的影子忽然不見了,再抬頭,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
酒宴持續(xù)到日頭往西移,接下來的時間又回復(fù)到一貫的乏味無趣,不過再也沒有人站出來展示才藝了。
青珞坐回自己的位子,心里除了意外還是意外。
她看不懂這位熠王,他的許多舉動似乎都沒有合理的原由,然而細(xì)想來,又找不出任何不妥。
從第一次見到,他對她的態(tài)度一直是善意的,并且不止一次幫助過她。這個人無論是好,還是不好,青珞都不敢信,因為君王是天底下心性最復(fù)雜多變的人。
可是隱隱地,她又不得不承認(rèn),剛才與熠王探討《淮南子》的時候,有那么一刻她完全忘了周圍人的存在,只是單純地講話。
在這些人面前,她時刻都保持著足夠的謹(jǐn)慎和防備,今天這樣還是頭一次。
宮里確有授課先生不假,但青珞沒有與其他兄弟姐妹一起上過先生的課,她讀書寫字都是娘親教的,長這么大,也從未遇到過任何人可以探討書里的詞句。
今天與熠王只說了寥寥幾句,竟讓她生出些意猶未盡之感。
她想,若是有一個萍水相逢的機(jī)會,可以不帶任何負(fù)擔(dān)地暢談,他們大概能聊上許多許多吧。
可惜他是一位君王,是她最不愿接近的人。
遠(yuǎn)遠(yuǎn)的,惠妃不自覺地再次看向青珞,她在想,自己多年來費盡心思謀算,將擋在前方的障礙一個一個清除掉,到頭來好像漏掉了些什么。
宸妃早亡,留下這個丫頭獨自生活在冷宮旁,一年見不了幾次面,幾乎已忘了她的存在。這個丫頭,城府讓人參不透,在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她是什么時候引起熠王的注意的?
然而不止惠妃,在場許多人心里都有同一種感覺,一直以來,有什么被她們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