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中的婚禮（3）

　　看著德內(nèi)爾的腳步停在了一棟小別墅之前，泰勒終于不淡定了：“師父，你哪來這么多錢？！難道薇爾莉特也借錢給你去買房子了嗎？！”

　　薇爾莉特順著柵欄門看向雜草叢生的庭院，這個院子已經(jīng)許久沒有經(jīng)過維護，幾乎已經(jīng)成了小動物的游樂場。數(shù)只野貓從藤蔓下探頭探腦，盯著門前的不速之客。

　　不過這一切都不能掩蓋這座住宅昔日的堂皇，在德內(nèi)爾正和銹蝕的門鎖較勁的時候，薇爾莉特走到柵欄邊，伸出手觸摸著斑駁的鐵柵，輕輕對震撼中的泰勒說道：“沒有，我一個蘇都沒出?！?p>　　她回過頭，正看見德內(nèi)爾的鑰匙已經(jīng)斷在了門鎖里。這位郵遞員看著捏在手里的半截鑰匙啞然無語，隨后悵然若失地將鑰匙放回胸兜中，轉(zhuǎn)身對二人說道：“看來我得去借個斧子了?！?p>　　“你不會買下了一戶鬼宅吧？”薇爾莉特狐疑地問道。

　　“沒有?！钡聝?nèi)爾沉聲回答道，“我也一個蘇都沒出。”

　　這話倒叫薇爾莉特和泰勒完全聽不懂了。

　　德內(nèi)爾讓二人等在原地，隨后離開了小巷，過不多時，他提著一根消防斧返回了荒宅的門口，隨后用盡力氣劈開了門鎖，接著推門而入。三人繞過如同遮陽傘一樣遮蔽了整個庭院的郁金香樹，沿著已然消失于野草之下的道路走到了住宅的門前。

　　泰勒和薇爾莉特抬起頭眺望上方屋頂?shù)乃{(lán)色瓦片，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居然是一棟兩層小別墅。

　　此時德內(nèi)爾已經(jīng)頗艱難地打開了房門，他的臉上還掛著因沒有用上消防斧而產(chǎn)生的慶幸，三人先后進門，發(fā)現(xiàn)盡管屋里的家具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那實木的材質(zhì)和考究的花紋依然顯現(xiàn)出原主人的不凡品味。

　　“這可真是一戶殷實人家?！?p>　　薇爾莉特感慨著走到茶幾前，拂去側(cè)面的一小塊灰塵，一截被銹蝕成翠綠色的銅絲顯露出來，驗證著她的說法。薇爾莉特又抬頭看了看懸掛著蛛網(wǎng)的吊燈：“這戶人家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呢？”

　　“恐怕是因為戰(zhàn)爭吧？”泰勒拿起了桌子上的銀燭臺打量了一番，隨后回頭問道，“是這樣嗎，師父？”

　　“師父？”

　　她看到了眼神中同樣充滿迷惑的薇爾莉特，德內(nèi)爾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正當(dāng)二人疑惑著的時候，過道里傳來了一聲悶響，接著又仿佛有什么東西被摔碎了。兩人快步向過道走去，只看見靠近東側(cè)的一間房門已被打開，而德內(nèi)爾正坐在床上，緊盯著地面一面破碎的鏡子。

　　見兩人過來，德內(nèi)爾故作輕松地解釋道：“我一打開柜子，格擋就斷了，于是就摔碎了一些東西?！?p>　　薇爾莉特看著面前神色復(fù)雜的德內(nèi)爾，輕聲說道：“阿讓……”

　　“嗯？”

　　“這是你的家吧？”

　　“對。”德內(nèi)爾的眼眶微紅，起身向二人作出了一個“請”的手勢，露出了不只是苦澀還是懷念更多一些的微笑，“歡迎來到戴澤南家，你們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就是讓·德內(nèi)爾·戴澤南的臥室。雖然現(xiàn)在有些破蔽，不過家具保存的還比較好，相信不費多少錢就能讓這棟老房子煥發(fā)新春?！?p>　　“師父……”

　　德內(nèi)爾用快活的語氣打斷了泰勒：“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吧，看看還有哪些還能用的和修修也能湊合的東西。不過也不用太節(jié)省，畢竟羅貝爾很快就要成為軍官了嘛?！?p>　　“可是這顯然不是一個尉官能養(yǎng)護得起的房子?！碧├沼行o奈。

　　“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過法，你們可以裝修得簡陋一點，再就是自己吃累打掃、帶孩子，甚至還可以把房間租出去一些來補貼家用。畢竟房間很多，總共有五間臥室，書房也可以睡覺?！?p>　　一旁的薇爾莉特產(chǎn)生了另一方面的疑問：“就我看來，阿讓，你原先的家庭可能真不比基爾伯特少校差的，可是你為什么……”

　　“只是不想一個人住在這里?！钡聝?nèi)爾走到走廊上，推開了另一側(cè)的房門：“這是我父母的臥室，而我祖父的在二樓，走廊盡頭是保姆的居所……我離開家的時候還熱熱鬧鬧的，可是等我回來的時候，就剩我一個了……”

　　薇爾莉特和泰勒默然無語，她們看著兩鬢已然斑白的德內(nèi)爾上下打量著灰塵遍布的老臥室，一句話也說不出。即使她們都不曾有和血親骨肉的回憶，也不難體會到德內(nèi)爾的愴然悲意。

　　而薇爾莉特更是想起霍金斯老板在車站對他說的那些話。

　　他豈止是不能再融入生活啊，他的生活全都沒了……

　　“阿讓……”

　　德內(nèi)爾拾起了床頭柜上擺放的全家福，拂去上面的灰塵，拼盡全力才忍住淚水。

　　羅貝爾這個新郎實在是不像話，他和泰勒沒有正式的求婚，沒有正式的訂婚，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自己向養(yǎng)父提出和泰勒的決定，就被養(yǎng)父撞破秘密，然后稀里糊涂地突然就要結(jié)婚了。

　　就連自己的婚禮都不需要用心準(zhǔn)備什么，因為需要額外請假，他還是和養(yǎng)父說明了自己已經(jīng)提前畢業(yè)到第2航空團服役的事情，于是養(yǎng)父便回信讓他盡量少請假，并告訴他家里的一切都不需要他來考慮，儀式和之后的宴會也會盡量舉辦得簡略而溫馨。

　　由于他深知泰勒和自己一樣都不喜歡鋪張，所以這樣的決定求之不得，自然也就答應(yīng)了下來。不過羅貝爾一直以來還有一個擔(dān)心：婚禮宴會不會在郵局舉行吧？

　　泰勒來信說不會，至于宴會地點還要保密——作為驚喜。對此羅貝爾也沒什么意見，畢竟自己提前數(shù)個月成為飛行少尉于家人而言也算是一大“驚喜”了。

　　而且顯然驚喜還有更大的。

　　就比如自己回巴黎坐的是中校的配車——車上還載著中校本人。

　　“中?！?p>　　“今天你得叫我叔叔！”

　　“是，多米尼克叔叔?！绷_貝爾看著身旁打扮的一絲不茍的團長，感到有些惶恐，“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您也太過細(xì)心了吧？”

　　多米尼克臉上浮現(xiàn)出快活的表情，顯然對羅貝爾注意到了他的著裝感到滿意：為了表示莊重，他特意穿上了一身大禮服，但禮服上能拆下來的配飾都拆了，換成常服的樸實版本，甚至勛章也沒戴一個，生怕?lián)屃诵吕傻娘L(fēng)頭。

　　“我兩個長官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他的婚禮不得用心？”

　　“那我就只好代我的兩位父親謝謝您了。”羅貝爾摘下軍帽，微微低頭致意。

　　“要結(jié)婚了，有沒有感到很慌張？”

　　“有點，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孤?，更何況這些年我和未婚妻一直聚少離多，戀愛實在是沒有好好談，有時總覺得這樣草率的結(jié)婚有些對不起她?！?p>　　中校不以為然地?fù)u頭：“愛情這種東西是無法用時間長度來衡量的，深度才決定一切。讓長官沒和你講過烏爾里希和茉黛的故事？”

　　“這是什么？”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中校扭頭看向羅貝爾，“讓長官那么傳奇的經(jīng)歷，你就一點都不感興趣？”

　　聽到這話，羅貝爾惟有報以苦笑：“我很感興趣，可是父親什么都不告訴我，怎么問都不說。聽說您曾在他的部下服役？”

　　“我還曾是讓長官的近衛(wèi)，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我，我能活到今天，至少有一半是因為讓長官的仁慈。”

　　“那么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guān)于父親年輕時的事呢？”

　　“我得考慮考慮。”多米尼克中校的話令羅貝爾摸不著頭腦。見身旁的年輕人陷入疑惑之中，多米尼克笑著解釋道：“因為我相信讓長官不告訴你是有他的道理的，他總是有道理的?！?p>　　今天的天氣實在不好，陰沉的仿佛要下雨，好在算上霍金斯老板的那輛，他們今天一共能出兩輛車，足以載著這一對新人最親近的親朋去教堂登記了。

　　“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市區(qū)，羅貝爾，你們在什么地方會面來著？”

　　“CH郵局巴黎總部?！绷_貝爾傾身對擔(dān)任司機的馬爾芒德少尉解釋道。

　　“又是這個地方。”羅貝爾口中的這個地名讓多米尼克中校頗有些不滿，“我好多次聯(lián)系讓長官，希望能夠拜訪他，結(jié)果他從不告訴我的地址，為了避免讓我找到他，他可倒好，自己跑去郵局總部寄信收信！”

　　“其實他已經(jīng)把地址告訴你了?！?p>　　“嗯？”

　　“父親就住在CH郵局巴黎總部。”

　　聽聞此言，多米尼克擺出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你說什么？！”

　　一個小時后，三人乘坐的汽車便停在了郵局的大門前。遠(yuǎn)在數(shù)十米之外，羅貝爾便看到自己的新娘身著盛裝，與薇爾莉特阿姨站在郵局的門口?；艚鹚怪行Ｍ瑯由碇辔卜惆樵诙松磉叄故丘B(yǎng)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羅貝爾剛一下車，泰勒便露出了雀躍的神色，霍金斯和薇爾莉特同樣面帶微笑。三人發(fā)現(xiàn)是另一個少尉駕車的時候還有些詫異，當(dāng)掛著中校臂章的多米尼克推門走出的時候，三人的驚訝更是溢于言表。

　　“霍金斯叔叔，薇爾莉特阿姨，還有泰勒，容我向你們介紹。”羅貝爾側(cè)身讓出身后的二人，“這是我航空團的團長多米尼克·蒂耶爾·穆蘭中校，是父親的老戰(zhàn)友，特意賞光參加我和泰勒的婚禮。而這一位是我的長機飛行員，雅克·阿爾芒·馬爾芒德少尉，兩位長官一直對我照顧有加?！?p>　　“歡迎，中校先生！”三人驚喜于高羅貝爾好幾級的軍官居然會屈尊參加下屬的婚禮，立刻熱情地與他握手，羅貝爾便在這時向團長分別介紹自己的這些“親人”。

　　“克勞狄亞·霍金斯退役中校，也是CH郵局的老板?！?p>　　“這是下一個小時就要成為我妻子的姑娘，泰勒·巴特萊特?！?p>　　“我是不是最好現(xiàn)在就改稱泰勒·克呂爾夫人？”多米尼克中校的俏皮話讓泰勒雙靨生霞，羞怯不已，他隨后轉(zhuǎn)向了最后一個人，“這位就不必介紹了，法國空軍官兵向您致敬——和平信使薇爾莉特·伊芙加登·布干維爾夫人。”

　　他莊重地俯下身子，向優(yōu)雅窈窕的薇爾莉特施以吻手禮。中校抬起這位手記人偶右手的時候，一聲不大的金屬碰響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祝您平安?！鞭睜柪蛱卣\摯地屈膝回禮。

　　“感謝您的祝福，布干維爾夫人。”和最后一人握過手之后，中校四處打量著，似乎在尋找什么人。羅貝爾當(dāng)然知道他在找誰，于是便向薇爾莉特問道：“我的父親呢？還因為生我的氣所以躲著不見我？”

　　“怎么可能！”薇爾莉特不禁莞爾，“他去為泰勒買花了，昨天準(zhǔn)備的花里有蟲子，我們都說不要緊，把蟲子捉出來就好，但他一定要再買新鮮的，應(yīng)該很快就回來了?！?p>　　“好的，薇爾莉特阿姨?！绷_貝爾笑笑，“那讓我的長官們先進去坐坐吧？”

　　正巧，天空中已經(jīng)飄起了雨絲，眾人自然同意，于是便由霍金斯將兩個軍官引向會客室，不料剛走到回廊上，薇爾莉特就瞥見德內(nèi)爾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大廳里，她抬起義肢搖擺著：“阿讓，你的老戰(zhàn)友來了！”

　　“讓長官？！”多米尼克中校猛然把住樓梯扶手探出頭去，簡直像個孩子一樣興奮，“是我，你的傳令兵多米尼克！”

　　正當(dāng)所有人準(zhǔn)備目睹戰(zhàn)友重逢那其樂融融的溫馨景象時，卻見德內(nèi)爾抬起頭來，那仿佛剛參加過葬禮一般的肅穆神色令大廳頓時陷入死寂。

　　德內(nèi)爾看了看多年未見的戰(zhàn)友，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同事和親人們，抿抿干裂的嘴唇，舉起了手中已經(jīng)被捏得皺成一束的報紙。

　　“壞消息，朋友們，就在昨天下午，德國國防軍開進布拉格——希特勒吞并了捷克?！钡聝?nèi)爾的話如同鐵錘一般敲擊著聽眾的靈魂，“戰(zhàn)爭要來了?！?p>　　震驚的喧鬧聲立刻炸起，羅貝爾眉毛擰成了一團，他發(fā)現(xiàn)有人狠狠地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回頭望去，正是自己面色灰暗、搖搖欲墜的妻子泰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