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沸騰的姆岑斯克（1）

　　羅貝爾的運氣稱不上好，但也確實沒有多差，他被大風(fēng)吹進了一片在俄羅斯極其常見的樺樹林里，沒讓樹梢穿成肉串，而且附近既沒有德國人，也沒有蘇聯(lián)人。

　　盡管如此，他還是機警地拔出了手槍——一把納甘左輪，而不是多米尼克中校贈送給他的。不帶自己槍的原因沒那么復(fù)雜，單純就是美制.45子彈在蘇聯(lián)雖不難找，但也并非隨處可得。

　　見四下無人，他便放下手槍，將降落傘團一團塞回到傘包中，然后盤點身上還剩下什么裝備。

　　手槍，匕首，然后沒了。

　　地圖在飛機上，沒時間去拿，飛行員腰包確實還掛在身側(cè)，但扣子不知什么時候被撕掉，里面的繃帶、手電筒、零散子彈啥的全部甩了出去，現(xiàn)在就剩下這個空包裹。他不由得想起養(yǎng)父在阿爾貢森林對一個美國士兵開的玩笑：“你還可以用石頭裝滿口袋，然后用這個去丟德國佬?！?p>　　伴著遠處的炮火聲，羅貝爾無奈地嘆了口氣，掉在無人區(qū)了，這下誰來接啊。

　　正當(dāng)他感到前途渺茫的時候，身后的樹叢突然傳來一句話：“同志，到這里來?。ǘ碚Z）”

　　羅貝爾猛然回頭，將手槍對準(zhǔn)了樹叢，開始盤算這到底是其他俄國飛行員，還是會講俄語的德國佬在釣魚。

　　“我是蘇聯(lián)人，你那里危險，快過來！（俄語）”

　　羅貝爾還在猶豫，樹叢里的人卻等不及了。一個比他高半頭的飛行員直接從樹叢中鉆出來，掛著一身落葉將他拽進了樹叢。進入樹叢之后，羅貝爾才發(fā)現(xiàn)樹叢里其實有兩個蘇軍飛行員，身材高大（也就是拽他的那個）毫發(fā)無損，另一個身高與自己相仿的似乎受了傷，整個袖子都被染紅了。

　　“你有多少子彈？（俄語）”那個高大的蘇聯(lián)飛行員問道。

　　羅貝爾聽不懂“пул（子彈）”是什么意思，只好表示自己是法國人，俄語很差。

　　頗具諷刺意義的是，“我是法國志愿者，俄語說得很差”這句話還是羅貝爾說的最標(biāo)準(zhǔn)的俄語。

　　兩個蘇聯(lián)飛行員對視了一眼，受傷的那個先開了口：“聽說427團確實有幾個法國人，你的法語怎么樣？我現(xiàn)在也能就說個‘上午好’了?！?p>　　高大的那個嘆了口氣，努力思索了幾秒，然后開始用極其慘烈的法語，夾帶著各種擬聲詞和手勢對羅貝爾艱難地解釋了當(dāng)前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

　　兩個飛行員都是前線轟炸機第66師的飛行員，被擊落后落到了這片林子里。

　　“森林里有德國人。”高個的飛行員一句話把羅貝爾嚇得冷汗直流，好在他之后比劃出的動作才讓羅貝爾明白，林子里的德國人并不是國防軍，而是同樣跳傘的德國飛行員。

　　羅貝爾起初還抱著一絲雙方萬一撞上之后，一點頭便各奔軍營的美好幻想。然而這幻想直接被兩個蘇聯(lián)飛行員擊碎了，高個子落地后不久就跟德國佬交了火，傷員也開槍嚇跑過一個德國人。

　　既然還要面臨戰(zhàn)斗，三人便盤點了各自身上的裝備，三個人都帶著手槍，不過除了羅貝爾用的是老掉牙的納甘M1895之外，其余兩人都用托卡列夫手槍。傷員見狀便主動跟羅貝爾交換了武器，反正他現(xiàn)在只能用左手射擊，完全打不準(zhǔn)。

　　介紹完了當(dāng)前的情況，三人便互相認(rèn)識了一番。兩個蘇聯(lián)飛行員都是第66前線轟炸機團的伊爾-2飛行員，高個子是來自巴統(tǒng)（蘇維埃格魯吉亞）的亞歷山大·杜卡斯基中尉，傷員則是奧廖爾的米哈伊爾·格列維奇少尉。

　　“咱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掉在奧廖爾西南邊的林子中了，跳傘的時候我看到了奧卡河?！备窳芯S奇少尉作為本地人，自然對環(huán)境再熟悉不過，“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往東北走，去奧廖爾找部隊。（俄語）”

　　杜卡斯基中尉為羅貝爾翻譯了格列維奇的建議，羅貝爾自然不可能反對，于是三人便小心翼翼地在格列維奇少尉的帶領(lǐng)下“披荊斬棘”向奧廖爾進發(fā)。走了不多時，羅貝爾就找到了自己摔得稀爛的座駕，他在兩個蘇聯(lián)飛行員的掩護下過去搜檢了一通，結(jié)果除了那張損毀小半的航空地圖外，也沒找到其他有用的東西。

　　饑腸轆轆的三人走到下午四點才到達森林的邊緣，路途中也沒有再遭遇德國人，唯一的問題在于，他們路途的終點奧廖爾市區(qū)到處都是德國人。

　　“上午德國人不還在郊區(qū)嗎？?。ǘ碚Z）”杜卡斯基中尉非常震驚。

　　“布良斯克方面軍主力還在北方，奧廖爾城內(nèi)只有民兵和赤衛(wèi)隊防守，他們連機槍都沒有幾挺，有也是馬克沁，全城都沒多少反坦克武器，打成這樣也不算太離譜。（俄語）”

　　“那怎么辦呢？（俄語）”

　　“肯定不能進奧廖爾了，我們哪有穿過戰(zhàn)區(qū)找部隊本事。反正我們是飛行員，本來就要往后方走，不如直接沿公路向后方撤退?！备窳芯S奇用完好的左臂指向林子外的一條公路，“我們順著這條公路走三十公里左右，就能到下一個小鎮(zhèn)姆岑斯克了。（俄語）”

　　“三十公里，運氣好的話，今晚就能到。（俄語）”

　　“到不了?！备窳芯S奇搖頭否定，“不光因為道路泥濘，還因為各種難以猜測的意外絕對不會少。（俄語）”

　　“那就走吧。（俄語）”

　　兩人的對話羅貝爾幾乎一句也沒聽懂，就聽明白了那句“那就走吧”。

　　于是三個人便繼續(xù)沿道路進發(fā)。

　　在饑腸轆轆的狀態(tài)下同爛泥坑一樣的俄國道路較勁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幸好羅貝爾并非嬌生慣養(yǎng)的市民子弟。在小時候，他就被“人厭狗嫌”的“蠻姑娘”泰勒攆得滿街亂跑，從此練出了遠超同齡人的體能，然后因為享受這種體能出眾、長跑總拿前幾名的領(lǐng)先感覺，又刻意加強了鍛煉，即使泰勒不再整天追趕他，他也保持了強健的體魄。

　　深一腳淺一腳跋涉著的羅貝爾懷念郵局前的磚石街道，更懷念當(dāng)時同泰勒在街道上追逐奔跑的時光。說來可笑，他對泰勒的看法就像被電流反向擊穿的二極管一樣，似乎突然之間，泰勒就從一個令人討厭的野蠻人變成了活潑可愛的少女。

　　羅貝爾的臉上浮現(xiàn)出微笑。

　　…………

　?。?931年6月19日，十年前）

　　“薇爾莉特阿姨?！?p>　　“啊，羅貝爾，歡迎回家！”

　　薇爾莉特的臉上浮現(xiàn)出明媚的笑容，將打字機放回到箱子里，然后離開了自己的工位：“在寄宿高中過得怎么樣？還適應(yīng)嗎？沒有人欺負(fù)你吧？”

　　“當(dāng)然沒有?！绷_貝爾淺淺一笑，“我好歹也是個運動健將，打不過還跑不過嘛，而且我的同學(xué)們也都是很好的人，我和他們相處的很好?！?p>　　“那我就放心了?！鞭睜柪蛱仉S后上下打量著身體勻稱、濃眉星目的羅貝爾，頗滿意地夸贊道，“這身校服真襯你，文質(zhì)彬彬、英氣勃勃~”

　　薇爾莉特的稱贊令羅貝爾赧然：“你太夸張了，薇爾莉特，我只是一個高中生，穿著普普通通的校服，哪來的‘英氣勃勃’?！?p>　　“那是因為你的儀資步態(tài)越來越像軍人，將來你想從軍嗎？”

　　羅貝爾無奈地低下頭：“我是有這個想法，甚至還想去第95團，但是老爸是不會同意的，所以沒辦法，將來我就去做個航空工程師吧?！?p>　　“阿讓反對你去從軍也是情理之中，你不會希望再經(jīng)歷一次我們這些人的夢魘的，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希望。不過嘛……”薇爾莉特笑了笑，“現(xiàn)在從軍磨礪磨礪精神倒也無所謂了，畢竟再也不會有像‘大戰(zhàn)’那樣恐怖的事情發(fā)生了?！?p>　　“可不是嘛，薇爾莉特阿姨?！绷_貝爾隨即問道，“那老爸什么時候回來呢？”

　　“應(yīng)該快了，說不定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在儲物室了，要不你去看一看？”

　　“我上來之前看過，老爸沒在那里?！北M管否認(rèn)了薇爾莉特的猜測，但羅貝爾還是笑著離開了手記人偶辦公室，下樓再去郵遞員那邊看看。

　　老爸果然不在。

　　正當(dāng)羅貝爾打算上樓幫薇爾莉特收拾一下辦公室的時候，卻突然瞥到儲物柜旁有一個熟悉且陌生的身影。

　　“泰勒？”

　　那個身著CH郵局郵遞員工作服的少女回過頭，展露出了令羅貝爾一時失語的微笑：“啊，羅貝爾回來了。”

　　她居然叫我的名字了？

　　…………

　　“泰勒的變化真的很大，但羅貝爾倒還是那個樣子，不過也挺好的就是了。”

　　聽到薇爾莉特的感慨，坐在她對面的德內(nèi)爾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養(yǎng)父身邊的羅貝爾赧然一笑，只有泰勒有些不滿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薇爾莉特的“鐵手”，發(fā)出“嘩”的一聲：“聽薇爾莉特阿姨的意思，我原來的樣子很糟糕嗎？”

　　“沒有?！比耘f面無表情的德內(nèi)爾惜字如金地維護著自己的徒弟。

　　“但我們確實擔(dān)心你會嫁不出去?！?p>　　“薇爾莉特！”

　　除了德內(nèi)爾，餐桌上的其他三個人都笑了起來，等笑聲停下之后，羅貝爾主動問道：“泰勒原來已經(jīng)工作了嗎？”

　　“是的。”問到跟郵遞員有關(guān)的工作的事時，德內(nèi)爾的話才會稍多一些，“你參加入學(xué)夏令營的時候，泰勒就在公司入職了，我?guī)Я怂粋€多月，馬上她就能獨立工作了?！?p>　　“高中畢業(yè)毫不猶豫就做郵遞員了?。俊绷_貝爾有些驚訝的看向泰勒，“我還以為你只是說著玩玩?！?p>　　泰勒自豪地叉手：“我當(dāng)然說到做到啦！”

　　“泰勒從小就有成為郵遞員的夢想，十多年的成長也沒有動搖她的想法，即使在俗人眼中高中生做郵遞員實在有些‘妄自菲薄’。這種品性非?？少F?！钡聝?nèi)爾說完，神色一緩，看向了身邊的羅貝爾，“還有兩年你也要高中畢業(yè)了，你有考慮過未來的職業(yè)選擇嗎？”

　　我想成為一個軍人，像我的生父和您一樣的“共和國衛(wèi)士”，羅貝爾在心里說道。

　　但看到養(yǎng)父瘦削的肩膀，以及眼底透出的一絲期待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回答道：“我打算成為一名航空工程師?！?p>　　“不錯的職業(yè)?！别B(yǎng)父轉(zhuǎn)回身去，盯著他與薇爾莉特之間的一個盤子，右手食指不發(fā)聲地輕點餐桌，表達出了自己的滿意。

　　用餐結(jié)束后，薇爾莉特提議步行回郵局宿舍，大伙欣然同意。走在第5區(qū)的小巷中，薇爾莉特和德內(nèi)爾在前面并排聊著，泰勒則故意拉著羅貝爾跟在后面，附在他的身旁耳語：“你其實不想做航空工程師吧？”

　　泰勒呼出的熱氣令羅貝爾有些緊張：“不，我當(dāng)然想?！?p>　　“得了吧?！碧├詹恍嫉鼗卮鸬?，“你提起航空工程師的時候根本沒有任何激情可言，那種兩眼放光，興致高昂的感覺你完全沒有啊?！?p>　　“可能我被老爸同化了，寵辱不驚、云淡風(fēng)輕之類的……”

　　“你在提起軍隊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p>　　羅貝爾低頭看著泰勒的短靴，一言不發(fā)。

　　“其實師傅的態(tài)度也沒有那么堅決啦，畢竟現(xiàn)在天下太平，更何況咱們現(xiàn)在還在施行一年兵役制，你就算不去軍校，也能抗一年槍過過癮呢?！?p>　　“這樣的兵當(dāng)著沒甚意思?！?p>　　“‘有意思’的兵誰舍得讓你去當(dāng)啊！”

　　羅貝爾看著路燈下泰勒變短又變長的倩影，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也不舍得？”

　　…………

　　“他在傻笑什么？（俄語）”格列維奇少尉低聲問道。

　　“可能受什么刺激了，米沙，先不管他，你的手怎么樣了？（俄語）”

　　“已經(jīng)失去知覺了。（俄語）”

　　“那要不……把止血帶拆了？應(yīng)該已經(jīng)止住血了吧？（俄語）”

　　“算了，不拆最多截肢，萬一拆了再流血，小命都要沒了?！备窳芯S奇嘆了口氣，“叫一叫那個法國佬，讓他走慢點，我實在跟不上了。（俄語）”

　　杜卡斯基點頭答應(yīng)，然后用別扭的法語喊道：“請慢一點，法國同志，傷員跟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