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初春的天空繁星閃爍，空氣干燥而寒冷。德內(nèi)爾覺得自己應當向后勤要一副手套，但話幾次到嘴邊又都咽了下去，不是因為突然想到了別的事，就是因為懶得張口。
他感到卡其布褲子和下面的羊毛褲已經(jīng)被冷風吹透，這讓他小腿和膝蓋上的刀口開始鈍疼，但他并不覺得痛苦，甚至略微享受這種美妙的感覺。
德內(nèi)爾心想：我應該去休息了，明天還有場硬仗要打，但他的身體卻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根本不想動彈。無奈的他只好端坐在折疊椅上，一聲不吭地打量著明早自己要去攻下的那座高地，晴朗的夜空下，山脊于天空的交界線柔和蜿蜒，倒是個不錯的埋骨之地。
拿下高地沒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傷亡大一些，彈藥消耗多一些，有他指揮，德國人不可能從大紅一師這里討到什么便宜，這座小小的高地還不值得讓他如此心神不寧。
德內(nèi)爾憂思的根源不言而喻，但頗令他不解的是，到現(xiàn)在這個時候，“薇爾莉特”這個具體的人仿佛只在他的心中占據(jù)了一小部分，更大的部分則像是一團將他包裹在內(nèi)的厚重陰霾，使他無論看什么都悲觀而消沉。
世界已然褪去了顏色。
德內(nèi)爾所清楚且畏懼的現(xiàn)實就是，恐怕只有紛飛的炮火和慘烈的血肉才能將他世界的顏色重新上好。
在他去俄國之前，后方是彩色的，前線是黑白的，但從俄國回來之后，后方卻變成黑白的，前線反倒成了彩色的。
“您該去休息了?！钡聝?nèi)爾的警衛(wèi)在一旁輕聲提醒道。
德內(nèi)爾這才強打精神，離開了那張該死的椅子：“好吧，明早再見?！?p> 不管自己到底是不是個嗜血的瘋子，干掉德國佬總不會錯，德內(nèi)爾低頭一看表，發(fā)現(xiàn)時針已經(jīng)超過了零時，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巴黎時間的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了。
“戰(zhàn)斗會在五個小時后打響，祝你好運?！?p> “您也是，將軍?！?p> …………
“今天是……”
“四月二十八日?！?p> “快兩個月過去了……”
薇爾莉特明亮的眼眸已經(jīng)變得黯淡了許多，往日端莊嫻靜的體態(tài)如今更是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遲滯，仿佛不只是那雙鐵手臂，就連身體的關(guān)節(jié)都銹死了一樣。
“還是沒什么想說的？”黑軍裝的德國中尉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已經(jīng)知無不言了?！?p> “是么，我倒是覺得我還能幫你想起點什么?！钡聡形旧钌畹乜戳宿睜柪蛱匾谎郏缓蟛患辈宦貜目诖刑统鲆粡堈掌?，像是荷官發(fā)撲克牌一樣用兩根手指夾著，甩到薇爾莉特面前。
在薇爾莉特低頭看那張照片的時候，中尉放松地半躺在椅子上，用戲謔地目光打量著薇爾莉特：“這個人你認識嗎？”
薇爾莉特抬起頭來：“我只覺得他面熟，或許這個人曾是我的顧客?！?p> “啊，面熟，這很好?！?p> 又一張照片被甩到了薇爾莉特面前。
薇爾莉特只瞥了一眼便抬起了頭：“我想我還沒有癡呆到連自己的同事都認不出來的程度?！?p> “很好！非常好！”黑衣服的中尉陰陽怪氣地稱贊道，“她可真是位可愛的姑娘！”
“她怎么了？”薇爾莉特故作平靜地回答道。
“她什么都招了，她的同事，她的家庭，以及……”中尉不緊不慢地離開椅子，慢慢地踱步到薇爾莉特身邊，然后俯下身貼著后者的耳朵輕輕吐出兩個詞：“她的同志。”
薇爾莉特的心中已經(jīng)掀起了軒然大波，她拼命壓制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讓德國人發(fā)現(xiàn)自己有任何異常。
馬蒂爾德的確是位堅強而勇敢的姑娘，但這并不意味著薇爾莉特能夠百分百確定，她可以扛過德國人那些駭人聽聞的折磨與凌辱。過去的兩個月內(nèi)，薇爾莉特已經(jīng)換了三個牢友，其中一任正是一個自稱名為莫莉的法共抵抗戰(zhàn)士，她在遭受叛徒出賣之后承受那些的酷刑，讓從九死一生的戰(zhàn)場上歸來的薇爾莉特都感到不寒而栗。
就憑馬蒂爾德那纖弱的四肢和嬌嫩的皮膚，如果她的身份暴露，她能扛住監(jiān)獄里的鐵簽和臺鉗嗎。
想到這里，薇爾莉特下定了決心，即使馬蒂爾德出賣了自己，她也絕不會責備這個年輕的后輩。薇爾莉特如今已經(jīng)三十九歲，雖然也還有許多遺憾和不舍，但馬蒂爾德才二十三四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就這么去死未免太可惜了。
薇爾莉特感覺自己平靜了許多，她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裝傻道：“所以她的同志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和那些惱人的抵抗組織又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但馬蒂爾德小姐的供詞卻與您的說法有不小的出入?！?p> “她是怎么說的呢，中尉先生？”
“薇爾莉特夫人。”德國人霍然起身，步履鏗鏘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語氣也變得強硬了起來，“您曾是個軍人，我也是軍人，所以我愿意最后給您一次機會——在我利用別人的證詞審訊您之前，只要您老老實實地交代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我還會視您為帝國的合作者。請您莫要自誤，不然將來悔之晚矣！”
“我本就是帝國的一份子，早已對您知無不言了?！鞭睜柪蛱睾翢o畏懼，“我現(xiàn)在非常好奇，想知道我的老同事是如何污蔑我的。”
德國中尉深深地盯了薇爾莉特一眼，隨后便搖了搖頭，翻開了桌子上的硬紙板夾子，從中取出了一張記錄。在薇爾莉特看來，這就等于是她的死刑判決書了，為了馬蒂爾德能夠活下來，她決定承認馬蒂爾德所供述的一切。
但隨著德國中尉的朗讀，薇爾莉特頓時陷入到了巨大的疑惑之中，馬蒂爾德的供詞確實稱自己為抵抗戰(zhàn)士，但是其中所有內(nèi)容都驢唇不對馬嘴，甚至于自相矛盾。
在馬蒂爾德的口中，薇爾莉特并不是一個外圍的情報人員，而是服務(wù)于法共的無往而不利的殺手。為了說明這一點，馬蒂爾德為薇爾莉特杜撰了好幾次行動。
更重要的是，馬蒂爾德供稱，她確信薇爾莉特本人就參與了“謀殺”科爾布少校的行動，并在火燒起來的第一時間將科爾布少校的夫人漢莎女士拎到街上，讓早已埋伏好的抵抗者一并處決。
薇爾莉特完全想不通，馬蒂爾德為什么要說出這種稍一調(diào)查便能發(fā)現(xiàn)謬誤的供詞，她也完全不可能認下馬蒂爾德編造出的“罪行”。如果她這么做了，德國人一定會要求她說出自己知道的一切細節(jié)，到時候薇爾莉特怎么辦？編都不好編。
馬蒂爾德準是想讓自己反駁她的供詞，但她這么做是為什么？薇爾莉特完全不明白。
“‘她是我們最可靠的殺戮機器’，夫人，馬蒂爾德小姐就是這么說的?！钡聡形痉畔赂寮?，饒有興致地看向了薇爾莉特，“您似乎也想說點什么?！?p> “抱歉，中尉，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鞭睜柪蛱厮妓髁艘粫€是決定配合馬蒂爾德，“我沒想到我的前同事會這樣處心積慮地陷害我，我完全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我還挺喜歡這個小姑娘的……”
薇爾莉特出乎意料的坦率神態(tài)令德國中尉的動作凝滯了一分，他仔細翻了翻手上的供詞，又盯著薇爾莉特的雙肩看了一會，最后豁然起身，又一次來到了她面前，粗暴地扯開了她領(lǐng)口上的扣子。
薇爾莉特在突如其來地變故前吃了一驚，她不知道這個德國佬到底想干什么，但動手反抗實非明智之舉，于是她只能強忍屈辱，任由德國人把她的襯衣半脫下來，將肩膀漏在外頭。
好在雖然中尉在看到薇爾莉特的肩膀后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但終究沒有進一步做什么更加過分的事情，他只是單純想檢查薇爾莉特肩膀和殘臂上的肌肉罷了。
“你不是力氣遠超常人的‘女武神’嗎？”德國中尉懷疑地戳了戳薇爾莉特大臂上的肌肉，硬度只能說在女性中還算不錯，但絕對算不上異于常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睂擂蔚霓睜柪蛱刂幌脍s緊穿好衣服。
這個德國中尉最終的結(jié)論就是，薇爾莉特手臂的肌肉和他自己的相差并不大，不可能做到把一個健康的國防軍女軍人從庭院里拖到街上，并使其毫無反抗之力，因此馬蒂爾德的供詞頓時不攻自破。
那么馬蒂爾德作偽證的目的是什么？她為什么想讓薇爾莉特死？德國中尉陷入了沉思。
正在此時，另一個黨衛(wèi)隊軍官敲了敲審訊室的窗戶，示意他出來聊聊，德國中尉當即起身離開。
“你那邊什么情況？”中尉問他的同事道。
“那個該死的法國佬十根指頭都被我們碾斷了，還是說不出一點有用的東西，我們一提薇爾莉特，他就罵個不停。”
“罵什么？”
“罵她是個向德國佬賣身的娼婦，罵她甘心給科爾布當保鏢，還罵她忘了法國對她的恩惠?！?p> “法國對她有屁個恩惠。”德國中尉被逗樂了，“不就是逼她殺人……等等，殺人！”
“怎么？”
“我好像明白了！”德國中尉恍然大悟，“難怪這個馬蒂爾德這么盼著她死，那群該死的爬蟲知道薇爾莉特的厲害，所以就像做掉她，以免他們在襲擊有關(guān)機構(gòu)時，薇爾莉特跳出來礙事！因為馬蒂爾德和她的男朋友蒂勒是分別被抓的，兩人還沒來得及串供，因此對薇爾莉特的態(tài)度才有這么大的不同?！?p> 德國中尉的說法顯然引起了同事的興趣：“有道理哦?！?p> “我想我們別管那個狗屁蒂勒了，他的嘴實在是太硬了，就從馬蒂爾德入手，把她往死里打，什么招數(shù)都使上！”
“那薇爾莉特怎么處理？法國人和意大利人都在施壓，國防軍那邊也有人盯著她，打又打不得，放又不能放。你要是能證明她的清白，那咱們就趕緊打報告，叫上頭放人算了。”
德國中尉略一思索，臉上浮現(xiàn)出了殘忍的笑容：“我有了個主意，一個一舉兩得的主意?！?
超人日丹諾夫
近期作者沉迷論文，更新會更加不規(guī)律，敬請讀者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