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吃”著小七從廚房偷回來的菜刀。
丫頭,你怎么突然睡了那么久?狐貍也冬眠嗎?
“啾!”小七搖搖頭,說著什么,似乎在向我解釋。
我當然聽不懂狐貍叫。
“啾!”小七晃著尾巴,前爪不時得撲騰一下,像是在……比劃?
可我連啞劇都不大看得懂,更別說狐貍演的啞劇了。
“啾?”小七一臉悲憤,像是在憤怒的質(zhì)問我。
是因為我聽不懂嗎?這也不能賴我啊,十二年義務教育可不包括和狐貍交流,我全憑自己摸索,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啊。
“啾!”小七恨恨地跳下床,到墻角蜷成一團,憤憤地生著悶氣。
到底咋回事兒?睡了三天以后就步入青春期,開始叛逆了?這就是成長的煩惱嗎?
小七呀,別生氣啦,有話好好說~叔叔給你道歉好不好?
小家伙的耳朵抽動了一下,但沒有搭理我,像是故意在裝聽不見。
她把臉埋在前爪里,大眼睛卻沒有閉上,委屈地眨呀眨的。但這個年紀的孩子,就連生氣都很難專心,不一會兒,小七的眼睛半咪,迷迷糊糊地想著什么。
我不知道,她其實是想告訴我,這睡了足足三天的一覺,她做了一個很奇妙的夢。
……
“鐵牛家的,不忙呀?”
“不忙,怎么了二嬸兒?”
“嗨,沒事兒。村里來貨郎啦,我就來問問你,要不要一塊兒去淘換點兒東西?”
“不啦,這陣子生意不好,沒什么閑錢,您去吧?!?p> “哎呦,丫頭欸,不是我說你,誰是真奔買東西去的呀?咱們女人家家,不就圖個熱鬧嘛。買不買的無所謂,去瞧瞧有沒有時興的新玩意兒,回來給當家的吹吹風,躥躥火,樂意給咱買,咱就收著,樂呵兩天;不給咱買,那就不買,省著點兒錢,給兒子閨女攢著彩禮嫁妝——說到底,不就是去解悶兒嘛!”
“我……算了,不去了?!?p> “真不去?”
“嗯,真不去?!?p> “王干娘可說了,這次這貨郎,年紀輕輕,英俊地很吶!去揩上兩把油唄!”
“瞧您說得,我哪有那心思。”
“哈哈,也是!你自然沒那個心思,你家鐵??墒莻€打鐵的,打鐵的手藝,鐵打的身子!”
“……”
“走啦,回頭聊!”
“欸?!?p> 一個美艷少婦坐在自家院門兒的門檻上,腳尖輕輕抖著,看著遠處發(fā)怔。
“媳婦兒?!狈借F牛從屋里走出來,光著脊梁,一身腱子肉汗涔涔的,手里拎著兩串兒新打的長命鎖,嘿嘿笑著:“打好啦!”
少婦瞥了一眼,又回過頭去,望著遠處:“嗯?!?p> “剛才跟誰說話吶?”
“二嬸兒?!?p> “說什么吶?”
“她說,來貨郎了?!?p> “哦。”方鐵牛應了一聲,對著太陽舉起手里的長命鎖,端詳了半天,對自己的手藝滿意極了:“真好!王老爺肯定喜歡!”
“好什么好!”少婦忽然坐起來,一臉惱怒,忿忿地走進屋去。
方鐵牛愣了一下,意識到媳婦兒生氣了,連忙追進屋子里:“媳婦兒,咋的啦?”
少婦不說話,往鍋里舀了一瓢水,又把水舀摔進水缸里,濺起一串水花。
旁邊的方鐵牛被嚇著了,舉著長命鎖,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看著媳婦兒生火,下米,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中午吃啥?”
“吃粥?!?p> “又吃粥?”
“愛吃不吃,不吃拉倒?!?p> “……要不,你去瞅瞅?”
下米的手停在半空,少婦的背影僵了一下,冷冷道:“瞅啥?”
“瞅瞅貨郎?!?p> “……不去?!?p> “去唄?!?p> “我一去,那些婆娘又要專撿我聽不懂的土話說,我不去。”
“你管她們干啥,你看你自個兒的,買不買,瞧瞧也好呀。”
鐺!
少婦把鍋蓋摔在地上,轉(zhuǎn)過身,滿面怒容,紅了眼眶:“我去什么去!人家都欺負到家門口來了!去了村里,七大姑八大姨的指不定又要說什么屁話,呵,說不定要當著全村人的面兒,問我爺們兒硬不硬呢!”
方鐵牛面色鐵青,垂下頭去,本就不高的身子,顯得更低了。
“我就他娘的納了悶兒了,你當他們給你灌那幾碗貓尿是為你好啊?幾碗酒下肚,問你什么你都說!這么些年了,不痛快歸不痛快,可家丑不能外揚,我廢了心的替你藏著掖著,生怕你被人瞧不起,你倒好,不打自招了!”
“我……”方鐵牛囁嚅著,嘴唇顫了顫,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這下好了,你痛快了!???方鐵牛,你可真他娘是個坦坦蕩蕩的真爺們兒,真他娘的好意思,給全村人說你方家媳婦兒嫁進家門兒來,守了他娘的足足七年的活寡!你是不還指望方海給你發(fā)塊‘正大光明’的匾呢!”
少婦氣得渾身發(fā)抖,瞪著方鐵牛,抹了把眼淚,又轉(zhuǎn)過身去。
方鐵牛站了一會兒,什么也沒說,走到桌旁,把長命鎖用一條紅布包起來,呆坐了一會兒,說道:“你去瞅瞅吧?!?p> “你到底讓我瞅啥?”
“瞅貨郎?!?p> 少婦一怔,轉(zhuǎn)身看向自己的老公。
她看見自己的男人把紅布綁在腰上,穿了件短褂,踩了踩鞋,背朝自己說著:“把家里錢都帶上,胭脂,掛畫兒,簪釵,鐲子,想買啥就買啥?!?p> “你去哪兒?”
“我去給王老爺送長命鎖,他家那對雙胞胎后天滿月酒,我早些送過去,多說幾句吉祥話,能多討幾十文賞錢?!?p> “三十多里地,你不回來了?”
“晚了就在王八坂住一宿,明兒回來。沒事兒,你去吧,想買啥就買啥。”
“不過日子啦?”
“咱也不用給孩子攢那狗日的彩禮嫁妝,去吧,我走啦。”
方鐵牛頭也不回的走了。
少婦踱步到床上坐下,抹了抹眼淚,對著鏡子收拾一下,擠出一個笑,從妝奩里收攏出一些錢,也走了。
……
方鐵牛運氣不錯,剛出了村口,就遇見駕著驢車的四伯。
“鐵牛,去哪兒呀?”
“王八坂,給王老爺送貨去?!?p> “算你小子運氣好,上來吧,我也去,順路把你小子捎上?!?p> “多謝四伯?!?p> “嗨?!彼牟汉戎H車停下,給方鐵牛騰出地方,繼續(xù)出發(fā),“早上不去,這回兒才出門——不打算回來啦?”
“回來?!狈借F牛憨笑著,“多晚也回來,我媳婦兒還等我呢?!?p> “小子,著什么急,你又不是剛結(jié)婚,一宿也離不開?”四伯笑著,方鐵牛賠笑著?!奥牪?,別走夜路!今年亂呀,太陽一落山,野狼,野狗,不知哪路子的山精鬼怪,可就都出來啦!”
方鐵牛搖搖頭:“沒事兒,我不怕?!?p> “你這小子!”四伯捋了捋山羊胡,瞥了鐵牛一眼,似笑非笑的點點頭:“倒也是,你怕的不是猛獸鬼怪,你呀,是怕你那媳婦兒……嘿嘿!”
方鐵牛的笑僵了一下,低下頭去,窘迫不安地搓著手。
四伯自知失言,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二人一路無話。
驢車比步行快得多。太陽還沒下山,方鐵牛告別四伯,快步往王老爺?shù)恼幼呷ァ?p> 叫門,通報,等了不多時,家丁把方鐵牛領進府去。
“方家侄子,來啦?”大腹便便的王老爺坐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小口抿著茶。
“怕耽誤了吉時,這長命鎖一打好,就給您送過來了?!狈借F牛作揖,將紅布包遞過去,笑道:“恭喜老爺喜得麟子,雙喜臨門!”
“同喜,同喜!”王老爺?shù)男⊙劬涑蓛蓷l縫,笑得合不攏嘴,接過紅布包打開,端詳著一對長命鎖:“好!好!方家侄子好手藝!來福,給我侄子結(jié)賬!”
家丁遞給方鐵牛一個小荷包,方鐵牛迫不及待地打開,點了點,笑意頓無:“老爺,之前您說的,是五兩銀子啊!”
“對啊?!蓖趵蠣旑^也不抬,把玩著長命鎖,心不在焉地道:“不還有料子錢嘛——那塊兒上好的黃銅,可是我自個兒的。”
“話不能這么講啊老爺,”方鐵牛急得汗都下來了,“我生怕耽誤了時辰,兩宿沒合眼,長命鎖出爐,立刻走了三十里路給您送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
王老爺一拍腦門兒,恍然大悟:“是了,是我禮數(shù)不周了!來福,給客人拿十張餅!”
方鐵牛懵了。
家丁用紅紙捆了十張炊餅,塞在方鐵牛手里。
“侄子,你跑一趟,不能白來,這些餅拿著,回去給媳婦兒沾沾喜氣,也祝你們小兩口,早生貴子??!”
“老爺!”
“嗨,客氣什么,拿著!不拿就是不給我面子。我就不送啦,路上慢點兒,待你家孩子滿月酒,定給你包一個大紅包!哈哈,來福,送客!”
家丁半是請,半是趕,把方鐵牛架出府去。
方鐵牛拎著一沓餅,氣得想把餅摔了,又舍不得。
太陽落山了,他嘆了口氣,迎著余暉,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很長,夜很黑。方鐵牛披星戴月,走斷了腿,終于走到了家門口。
村里的家家戶戶都熄了燈,他路過人家時,這戶的看門狗汪汪大叫,立刻勾引起全村的狗,一起咆哮起來。
他站在家門口,屋里黑著,媳婦兒應該已經(jīng)睡下了。
方鐵牛抖抖肩,拍了拍自己的臉,擠出笑容,推開家門兒:
“媳婦兒,瞧我給你帶啥啦!”
“呀!”
床上傳來女人的尖叫聲。
夜沒那么黑。
方鐵??吹酱采系谋桓C里,赤條條的有兩個人。
一個是自己媳婦兒,
另一個,顯然不是自己。
那男人白凈漂亮,身材高大,床頭倚著一個背簍,掛著撥浪鼓,紅線繩,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
一沓餅掉在地上,繩子斷了,散落一地面渣。
方鐵牛只感覺血氣上涌,目眥欲裂。他什么都沒想,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掐住那個男人的喉嚨。
女人尖叫著,男人扭打在一起。
混亂中,方鐵牛看見自己掐著的似乎不是人臉,而是一顆兇惡丑陋,毛茸茸,黃鼠狼似的腦袋。
爪子也似的東西抓在方鐵牛胸口,濺起一串血花。他痛呼一聲,松開手,癱倒在地上。
“動手吧?!蹦莻€男人又變成了小白臉,盯著少婦,面色陰冷:“要么毀尸滅跡,要么讓他把這事兒告訴村里的人——你一個外地媳婦兒茍且私通,他們會怎么對你,不用我說吧?!?p> “我……我……”少婦紅了眼,渾身顫抖著,看著地上的方鐵牛,撥浪鼓似的搖頭,“我不能……”
白凈男人抄起爐邊打鐵的鐵錘,遞給少婦:“動手吧,收拾了他,我?guī)阕??!?p> 方鐵??匆?,自己的媳婦兒不斷搖著頭,卻接過了鐵錘。
“對不起……”女人啜泣著。
“鐵牛,對不起?!?p> “啊……”方鐵牛指了指身邊灑落的餅,想說些什么,肺卻一直淌著血,說不出話。
他看見女人舉起了鐵錘。
他閉上了眼。
他很后悔。
……
“啾!”
小七沖著床上的劍喊道。
那劍卻只是不知所措。
“啾?”小七氣得揮了揮爪子,因為對方不理解自己而氣惱,“啾!啾啾!”
變成鬼怪的方鐵牛消失以后,留下一塊黑色的小石頭。小七出于熊孩子天性,把那玩意兒吃了,之后便睡了三天三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努力嘗試給劍講發(fā)生的一切,但那把劍像個憨批,啥都聽不懂。
“啾!”
你可真笨!
小狐貍氣鼓鼓地縮到墻角,蜷成一團。
我懂你說的每一個字。
你卻聽不懂我的任何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