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門尼斯一直覺得自己的小腦袋瓜不好使,現(xiàn)在她更確信這點了——蒙斯特因和那幾個傭兵說了一堆,她愣是沒聽懂太多。想了很久,她也只知道這幾個傭兵是要來抓一個信奉邪神“菲什么什么”的信徒。
邪神是可惡的,蒙斯特因雖然沒有經(jīng)常提到這點,圣教的圣典中也沒有多少相關內(nèi)容,但是各類故事、圣教戒律中多多少少都會提及一點,所以艾門尼斯也是熟悉這條的?,F(xiàn)在白發(fā)少女也確實這么認為,原本平靜的生活被一個所謂的邪神攪得天翻地覆,甚至蒙斯特因這個混蛋居然還要把自己送走!簡直不可想象!
不過比較那什么虛無縹緲的菲什么什么,這幾個傭兵也才是夠可惡的,他們居然不征求自己的意見,就答應蒙斯特因無理的要求,比什么邪教信徒還讓人惱火,原本還以為他們是和藹可親、善解人意的。艾門尼斯越想越氣,就在家里直跺腳,但老修士好像有心事,居然沒有來安慰她,還待了一會就出門了,這讓少女更加暴跳如雷。
月色下垂,蒙斯特因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沒多說什么,和艾門尼斯對坐吃飯,還是沒有多說什么。少女也氣鼓鼓的,她多次用眼神暗示老修士快點說些什么,但老修士吃完手里食物就回房間了,只臨走時多囑托了幾句,讓她好好休息。
艾門尼斯托著下巴靠在餐桌上,手里的面包也丟在一旁,總是心緒不寧。她想到了森林中出現(xiàn)過的神秘老者,她的直覺告訴她,所謂的邪神信徒就是這位老人。那人是邪惡的?艾門尼斯不覺得,因為她見過,至少那老人并沒有對她做什么,也沒有強制他做什么。
那么好人和壞人又是怎么判斷的呢?艾門尼斯開始思考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從未沒有認真考慮過的問題,曾經(jīng)她也經(jīng)常說“這個面包好吃”這類句子,這只是她感覺到一種“喜悅”就用了“好”這個詞。那么“好”是形容心情的嗎?所以這個人是“好”人,也是指這個人可以給自己帶來好心情嗎?
如果是這樣,那么好人和壞人豈不是就是自己隨口就可以更改的了嗎?今天胃口不好,這個面包就是難吃的,今天胃口好,面包就好吃,那么面包豈不是就變成又好又不好的?少女把眉頭緊縮,手指沾著水在桌面不斷寫著“好”和“不好”兩個單詞。
雖然人可以隨意說一個事物好或者不好,但是如果總的來看,好像人們對某個事物的好或不好又總是有一些一致的。比如說莊稼長勢的好壞,都會用“數(shù)量多”、“顆粒飽滿”等等來規(guī)定“好”這個形容詞。貝博叔經(jīng)常形容某個孩子“好”或者某個孩子“調(diào)皮搗蛋”,她也有同感——是否說明,其實“好”和“不好”本質(zhì)上是有一個規(guī)定范圍的,只有符合它們的事物才能被這樣形容。
好像確實是這樣……艾門尼斯站起身,學著老修士思考問題那樣在屋內(nèi)踱步。比如“不可以隨便偷竊”,這是一條很普通的戒律,是耶瑞爾塔斯教導的,艾門尼斯回想了很久,她不覺得這是因為她信仰耶瑞爾塔斯才認同這句話。少女知道這句話是來源于蒙斯特因的教導,蒙斯特因教導這句話的時候還說過:“偷竊會讓別人損失財物,讓別人傷心,而偷竊者也會被所有人指責,使用偷竊的物品會讓自己良心不安。”所以,其實并不是因為自己被教導了這句話所以就認同這個道理,而是因為自己理解了這句話的“理由”、“思路”,所以才知道這句話是正確的。
如果是這樣,那么“好”與“不好”的確是可以根據(jù)每個人的心情去隨意表達的,但是這樣的說法只是表達“心情”,并不是真正合理的評價一個事物,“好”與“不好”的評價是否正確,必須要看這個評價是否有足夠的理由。艾門尼斯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盡管她其實并不完全懂,但是一旦這樣的思路打開了,她忽就覺得整個世界好像翻天覆地,她曾經(jīng)看待的很多事物都不再一樣了。
邪神到底存在不存在,艾門尼斯不知道,但是她越發(fā)覺得她并不認同那些傭兵對邪神以及邪神信徒的評價。當然,如果邪神真的那樣邪惡,她覺得自己一定是非常厭惡的,她不認同傭兵對邪神的評價,只是因為她并沒有真正了解過那個叫“菲什么什么”的邪神,只是道聽途說,沒有“理由”去評價“好”還是“不好”。那么她暫時也沒有理由去評價那個信徒是好還是不好。
根據(jù)耶瑞爾塔斯的教導,在圣典中就明確記載過一個故事:“圣主命福爾雅(愚人、路人)告訴科蘇特(上帝的先知之一),當南方城邦出現(xiàn)災難,你要遠離,不應該去相救。于是,南方城邦出現(xiàn)了災禍,科蘇特雖然記得福爾雅的勸解,但他救濟了南方城邦,他讓一千人來到西方構筑新城,讓一千人去東方尋找糧食……圣主將一切知曉,科蘇特不受愚人所誘,行圣主之正義,于是降下恩福,使科蘇特斯(城市名,意為科蘇特的城)君主一千年。”
“圣主在上?!卑T尼斯念了一句,她應該去和那位老人交流這件事??梢詥幔克粗伤固匾蛱撗诘拈T,雙眼迷離,但腳步已經(jīng)一寸一寸向外移動,大概過了十幾分鐘,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靠近了門口。她下定了決心,悄然推開門,看著月色,綠色眼瞳前所未有的清澈,心靈也前所未有的輕松。
森林還是和過去一樣,可能過去幾十年都沒有什么變化,一想到傭兵小隊或許會破壞著“荒蕪”的平靜,艾門尼斯就不由加快腳步。有時候“荒蕪”未必是不好,盡管這個詞在人類世界中代表著“枯萎”、“衰竭”、“無人問津”這些貶義,但是在森林的世界中,這或許就是一種常態(tài),是一以貫之的,是可以循環(huán)養(yǎng)育林中萬物的,并不需要被特別改造。
該怎么找人呢?艾門尼斯雖然辨識森林痕跡的能力不錯,但是也不可能憑空找到一個甚至都不知道是否在林子里的人,也很難憑借兩年前模糊的記憶尋找到那個小屋。她努力回憶著那時候她走過的路,直絞盡腦汁到小臉都憋紅了,還是一無所獲。
不行,不能放棄。艾門尼斯閉上眼,她用盡一切努力,再一次搜索著記憶,還是一無所獲。只能這樣放棄嗎?她努力去做出改變,但是沒有收獲,也沒有解決自己的疑惑。看來人間的事情,不是自己想做就能做到的,少女突然領悟到了蒙斯特因的種種無奈,也許這就是那些長輩常說的成長?
蒙斯特因和她說過:“艾門,有時候可能你沒有能力去幫別人解決什么事情,但是如果你盡力去做了,這就已經(jīng)是善行了。”這是幾年前艾門尼斯問“什么是善行”這個問題??峙吕闲奘慨敃r特地強調(diào)這點,正是因為他早已飽受人間的種種無奈了吧,但是盡管他心中已經(jīng)充斥著不甘和無奈,還是堅持著自己的準則,并努力將自己的這點僅存的……或許是只能寄希望于神靈的微末心愿傳遞給自己的后人。
艾門尼斯知道自己盡力了,盡管她好像什么都沒做,因為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在整個薩奎爾斯、乃至奧布離威姆里都微不足道,所以她僅僅是只能做這樣的事情了:向著森林靠近一點。當她呼出一口濁氣,身體松懈下來,大量的汗水從身上冒出,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如此緊張。
少女就坐在原地,吹著森林的冷風,感受著林子的氣息,感受著稀稀疏疏的月色,突然想唱歌,可是仿佛有什么重物壓在心頭,沒有辦法唱出那些輕松的曲子。
正在這時,身前傳來“嘎吱”的聲音,是一頭白狼。艾門尼斯的直覺告訴她,這是她曾經(jīng)見過的白狼幼崽,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一大圈。白狼是來找她的,否則不可能這樣毫無顧忌地踩著樹枝走來。
白狼好像很鄙夷這個曾經(jīng)和自己對峙過的少女,“嗷嗷”不耐煩的叫了幾聲。艾門尼斯扯了扯嘴角,這狼是在批評她毫無戒備地在森林里游蕩,她不甘示弱地做了個鬼臉。不過白狼搖頭擺尾地做了個指示,讓艾門尼斯和它走,少女也就跟了上去。
不用走多遠,就看到那老者正坐在一顆橡樹下,雖然還是很邋遢的樣子,但現(xiàn)在的老人給人精神矍鑠的感覺。
“我在找你?!卑T尼斯道,然后自顧自的稍微描述了一下事情。
老者沒有打斷她,等少女說完,他才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道:“感謝你的提醒,我知道了?!?p> “那你趕快離開吧?!卑T尼斯沒有坐下來,就站著那,還動不動挪一下位置。
“可以試著靜下來?!崩先说?,“靜下來后,才可以發(fā)現(xiàn)自然的奧秘?!?p> “這也是你的邪神……你的神靈的教導嗎?”艾門尼斯問。
老人沒有介意,他道:“我覺得這并不是神靈要求我們必須所作的事情,而是我們侍奉神靈自己選擇的方式?!?p> “這是什么意思?”艾門尼斯沒聽懂。
“你喜歡自然嗎?”老人問。
艾門尼斯不假思索:“喜歡?!比缓蟛砰_始補充:“嗯……什么是自然?”
老者道:“就是一切最原始的狀態(tài)?!?p> 艾門尼斯咀嚼著這句話的含義,沒什么大徹大悟的感覺,只道:“難道最原始的狀態(tài)一定好嗎?”
老者道:“有好就一定會有不好,這應該是同時存在的,這是一種自然,也是一種平衡,維持這種平衡才能讓一切都順理成章的發(fā)展。”他枯槁的手從袖子里灰袍里伸出,然后對著身邊虛懸一撫,一朵花在不合季節(jié)的情況下冒了出來,從幼芽到花苞,從花苞到綻放,最后又從綻放到凋零。“生與死是一種注定的平衡,只有都擁有才是自然的,這是萬事萬物本身就有的道理,不是神靈所教導的。但是我們維護這種平衡,這是侍奉神的方式,因為神創(chuàng)造萬物本身就是自然的,如果凡間出現(xiàn)了不和諧的事物,就需要有人去維護平衡之道,尊奉森林、自然的生存之理,這既是尊奉了神創(chuàng)世的本質(zhì),也是我們在維系凡間本身的正義?!?p> 說了這么多,還用了形象的比喻,艾門尼斯依然沒有聽懂,這些話可不比那些騎士故事,比較這些繞來繞去的話語,她張著嘴、看著那已經(jīng)無蹤無跡的花朵,這就是魔法?奇跡?巫術?這才是少女現(xiàn)在觸動少女內(nèi)心的。
老者似乎看出來了,他道:“這是菲索爾茲姆所應允的力量,在我們的說法中,神不會賜予力量,這只是我們維系自然、探索自然所被應允的收獲。我們借助自然的力量,并不是自己所擁有的。我們不能讓花一直開著,也不能讓所有的花都凋零,只有從開到謝才是一個完整的生與死的延續(xù)。”
艾門尼斯擠著眼睛看著老者,最后才道:“那你跑不跑?”
“為什么要離開?”老者問。
“他們是來找你的吧?”艾門尼斯問。
老者道:“薩奎爾斯和圣教是一體而榮的,我想,應該是專門審判異端或異教的審判所來的人。”
艾門尼斯點頭:“是啊,所以你為什么不離開?”
“你知道奧布離威姆森林對菲索爾茲姆的信徒來說意味著什么嗎?”老者問。
艾門尼斯搖頭然后又點頭:“他們說過,好像是圣地?!?p> “那么,我們作為菲索爾茲姆的信徒,就應該守衛(wèi)它?!崩险叩?。
“你們?”艾門尼斯反問,她只看到了老者一個人。
“尊奉自然之道的人怎么會只有我一個呢?”老者道,他還是安如泰山的坐著,仿佛心如止水?!澳贻p的孩子,感謝你的善意,整座森林都為你的善意而感動?!?p> “曾經(jīng)我也生活在這里?!卑T尼斯又一次和老人提到自己的過去,也不知道兩年前提到的事情這位老人是否還記得。
“你的族群是榮耀的族群。”老者道。
“我已經(jīng)離開了它們?!彪m然有些猶豫,但艾門尼斯還是重復著這個事實。
“但是你真的離開了它們嗎?你心中有著森林,有著它們。那么你曾經(jīng)是它們的一員,未來也會是它們的一員。”老者道。
少女斜視著地面,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應老者的話:“可……我現(xiàn)在有自己的家,我……也許……也許我永遠不會再去了?!?p> “在這片自然之中,又有誰應該分割呢?”老者反問,他沒有讓艾門尼斯去糾結這種深奧的問題,繼而道:“如果你希望了解這些,可以試著了解菲索爾茲姆。”
“你們的神?”艾門尼斯問。
老者避而不答。
“你這算是希望我加入你們嗎?成為他們他們口中的異教徒?”艾門尼斯問。
“我希望你加入?!崩险邲]有避諱,“我無法忽視你的光芒,但是正因為你的光芒,我又無比希望你不會被卷入一切紛爭?!?p> “什么叫光芒?”少女來回看著自己的身體,沒有哪里發(fā)光啊。
老者看著少女,雙眼中透出的神色讓艾門尼斯感受到無比的威嚴、莊重:“孩子,你自由地在人與獸之間穿行,你將森林和城鎮(zhèn)維系在一起,你的品質(zhì)與人格將絕不至于現(xiàn)在?!?p> “不,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艾門尼斯搖頭,不去想這些形容,“我的父親希望送我去教會學校,我也不是那么樂意。”
“孩子,你可以接受你的使命,也可以拒絕。你可以選擇止步于此,也可以堅定地去探索。正如你選擇了善意和正義,無論是我還是橡樹圣林,都相信著你,尊敬著你,你的選擇不決定我們的命運,但是你的選擇一定會決定你自己的命運,也決定著你所關愛的一切的命運。”
艾門尼斯轉過身子:“我走了?!彼幌攵嗦犨@些神秘的內(nèi)容了,即便是那神秘的巫術也不能平復她混亂的內(nèi)心。臨走前,她多看了幾眼依然沒有動靜的老者,來回碰了幾下嘴唇,最后只說出:“請快離開這里吧?!本妥吡耍_步很快,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讓她的心靈沉重到無法躍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