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讓他們把你賣掉的!”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二月里來暖洋洋,雙雙燕子到南陽,新窩做得端端正,對對成雙在華梁。三月里來正清明,桃紅柳綠百草青……”
稚嫩的童音響起,戲腔雖然略顯青澀,但也初具火候。
“寧哥哥唱得真好聽!”
嬌小的女孩輕巧穿過戲班子里的雜物,人還沒到,甜美的表揚就從遠(yuǎn)處傳來,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揚,要說過猶不及,也并不多。
被她夸獎的小男孩戴著自己的虎皮帽子,穿著打了幾個補丁的厚棉衣,并非是正規(guī)戲班子成員那套復(fù)雜至極的戲服,但學(xué)著勾了面,描了眉,似模似樣。
聽到稱贊,小男孩沒有停下戲曲,滿面的驕傲欣喜卻掩飾不住,索性也停了曲子,努力裝出一副并不在乎的表情:“云香?我還沒看見你來呢?!?p> 叫云香的小女孩嘴一癟,立刻就有要哭的樣子,小男孩立刻慌了神,跑到小女孩身旁,一雙手不停地擦去對方臉上的淚水,手上的油彩很快抹花了對方的臉。
“好啦好啦,我看見你了?!?p> 小女孩還在抽泣:“可、可是,我害怕,萬一哪一天,寧哥哥看不到我呢?”
小男孩在身上一陣摸索,摸出一個像是手工制成的木哨,做工粗糙,僅有與嘴唇接觸的部分打磨得格外光滑些,小男孩便把口哨掏出來,不舍的情緒在他眼中一閃而逝。
“不會的?!?p> 小男孩拍著胸脯,挺直腰板努力讓自己變得高大一些,十分認(rèn)真地說:“只要你吹響這個哨子,無論我在哪,都會趕到你身邊?!?p> 小女孩破涕為笑,珍稀無比地捧著那個廉價的木頭哨子:“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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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逃!云香,快逃!”
稍微長大幾歲的小男孩已經(jīng)不能再稱為小男孩,而是青年。
略顯青黑的胡茬未來得及打理,即便是補丁痕跡嚴(yán)重的虎皮帽,戴在那張英氣的臉上也格外相稱。
被他緊緊護(hù)在身后的也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天真的小女孩,盡管還是有些過分的瘦削,卻也逐漸長開,眉眼間依稀有幾分青澀的風(fēng)情。
正是這份情竇初開,含苞待放的懵懂,使得云香家里人做出了決定,把她賣掉,換來家里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其實……也沒什么惡意,不過就是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拢粋€女娃,養(yǎng)到十三四歲,能嫁人了,哪有還在家里吃閑飯的道理?
唯有此時揮舞著戲班子里未開刃假刀保護(hù)她,那位被她叫做“寧哥哥”的人,只有他,覺得不應(yīng)該讓她賣給殺豬的屠戶,不應(yīng)該從此蹉跎一生。
他保護(hù)她的樣子,宛如戲曲中不可一世的霸王。
云香趴在他的背上,即便有些晃蕩,卻無比安心。
最后為了阻擋前來追捕逃婚的村民,男孩把她藏在木筏上,拼命阻攔著村民們。
“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他們把你賣掉的!”
當(dāng)太陽終于從云霧后邊探出頭,云香悄悄從船中窺視,岸邊一片寂靜,云香再三猶豫,顫抖著握住胸前的哨子。
哨子吹響。
一息。
兩息。
三息。
云香小聲抽泣,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心里的希望和溫暖正在一點一點流逝,湖面的清晨竟是如此冰涼,云香心里的冷更十倍遠(yuǎn)超于此。
破水聲驟然響起,青年丟了虎皮帽,身上衣物有幾處破損,臉上更是多出兩道深可見骨的疤痕。
可他看上去精神抖擻,神采奕奕,還拎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
他一把抹去臉上的水,像是九分的羞澀,又像是十分的自信。
“只要你吹響它,我就會來到你身邊!”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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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楓在不動用法力的情況下,早早輸光了慧古給他的銀子。
賭場是不收雜色銅錢的,主要是上邊的老爺們想錢想瘋了,價值一文錢的銅,摻上不值錢的鉛和鐵,搖身一變就成了五百文的大錢,百姓們寧可以物易物,用更珍稀的銀子,也不愿用這種錢。
慧古依舊是那身白色僧袍,一塵不染,潔白如雪,唇邊含著一抹漫不經(jīng)心的從容笑容,看也不看賭局的內(nèi)容,將大批銀子揮灑出去,贏少輸多,毫不在意。
“四四六,大!”
莊家當(dāng)然是愿意看到冤大頭來這輸銀子,管他是人是鬼,擺出什么欠揍的表情姿勢?輸錢的就是大爺。
一邊想,莊家一邊乖巧地討?zhàn)堉骸胺馉?,您可又輸了!?p> 慧古抬手就是一錠元寶丟出去,笑罵道:“佛爺還能差你這幾兩銀子?佛爺高興,送你錢又如何?再下,五十兩大,五十兩??!下等人才稀罕的物件!”
莊家接住慧古砸他的銀子,掂量著怎么也有七八兩,老臉如菊花般綻放,這確實是正兒八經(jīng)的送錢,寶貝似地親了一口,立刻笑道:“佛爺說得對,最是那沒權(quán)沒勢沒能力的,才會稀罕這東西,偏又不懂稚童守金的道理,不過是替上邊積攢?!?p> “人家到時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你不還是得乖乖交出去?交出去的時候還得感恩戴德,生怕人家不收,收了你才能安心,可不就是一幫賤皮骨?可知道歸知道,似我等這般俗人,自然是只能將此視為珍寶,甘之如飴。”
“比不得佛爺隨心所欲?!?p> 這番話說得慧古連連點頭,忍不住道:“你也算個妙人,人生最怕活得毫無目標(biāo),渾渾噩噩,能明白心有所執(zhí),再放下所執(zhí),已是世間難得。”
兩人交談間,一旁傳來慘叫:“不——”
全場視若無睹。
如果賭場連賭徒后悔莫及的慘叫也要大驚小怪,趁早還是關(guān)門吧。
自古久賭無贏手,只要不戒賭,萬貫家財也要揮霍一空,賭場最不怕的就是你贏錢,總有一天連本帶利都要讓你吐出來,最怕的是你戒了不來。
不過話說回來,贏了的想繼續(xù)贏,輸了的想翻盤,有錢的覺得不差這一星半點,沒錢的覺得能一夜暴富。
人性種種劣跡,唯有在這方面最為袒露無遺,有些人連煙酒吃喝都戒不掉,卻以為淺嘗輒止便是聰明人的做法,實在好笑。
唯有慧古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那個慘叫的賭徒。
他的后襟上,有個明顯出自女兒家手筆,細(xì)細(xì)密密的針腳,縫出的小字。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