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儺祥給家里的院子里擺上了一口大缸、一紅一鐵兩個大盆,還有家里能拿得出手的干凈的所有的盆盆罐罐桶桶。拿水管子連著水龍頭裝滿水之后,就將這些東西放在郁郁蔥蔥的扁豆架旁,等待高溫陽光的照射,以及……
孩子們的玩樂!
淑哲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一大把各式各樣的舊毛筆,大的有陶樂的手臂粗細(xì)大小,小的跟筷子不相上下,平常就那么隨意地擺在扁豆架旁,隨時等待有人拿它創(chuàng)作點什么。
東屋窗外的窗臺上,淑詩淑香兩位老師也買了不少粉筆和滑石,取了幾塊擺在那兒,剩下的都一盒一盒放在干燥的灶間。看磨損程度,應(yīng)該都是使用過的了。
可奇怪的是,縱觀整個院子,墻上干干凈凈,沒有胡亂涂改的痕跡,讓人看不出這些粉筆都用在了哪。
從院子朝南看,南屋的灶間南北通透,在這種季節(jié)里,這個灶間倒是個不錯的避暑地。
伊華儺祥仿佛也深知這個道理,把冰箱就安在了這個小灶間的東北角。每隔幾分鐘,冰箱就發(fā)出制冷的“嗡嗡”聲,雖然聲音不大,卻能神奇地穿透嘈雜的蟬鳴聲,讓蹲在南屋灶間切玻璃的陶樂為之一震。
不過重點不在冰箱,而是儺祥給南屋的東炕屋改了一道木門,門上加裝了幾塊玻璃。
玻璃是儺祥平常攢下來的,每一塊都大小不一,此時他正拿著玻璃刀,丈量門框的尺寸,切割玻璃。陶樂很喜歡儺祥的玻璃刀,因此也拿著玻璃刀,在小塊的玻璃上劃來劃去,宛如作畫。
儺祥馬上就要安裝好玻璃,剩下的,就是收拾滿地的殘局,然后進入下一個忙碌階段——鋸木頭,把大塊的枯樹干鋸成小塊,用來燉煮大鍋魚肉,或者留著冬天燒柴。
反正,總是停不下來的。
陶樂睜大眼睛,盯著玻璃刀上那塊鋒利的金剛石,又看了看自己剛剛切割好的小熊貓形狀的玻璃塊,想起了什么事,抬頭問道:“姥爺,你再給我講講馬廟的故事吧。”
儺祥笑了笑,說:“馬廟已經(jīng)沒有了,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馬廟的事?”
“姥姥以前澆地的時候說過,我忘了,聽說神像也會餓,變成活的出來吃東西對不對?所以我們需要好好種地,給保佑了我們很多年的神像準(zhǔn)備最好的糧食,對不對?”
儺祥繼續(xù)道:“想聽嗎?想聽就幫我把這些收拾到西廂房,小心別傷著手?!?p> 說完,儺祥就搬著一摞工具玻璃往西廂房走,剩陶樂拿著把玻璃刀,顛顛兒地跟上去。
家里的黃斑白毛貓捉住了一只老鼠,正在南灶間大快朵頤,發(fā)出咀嚼豬耳朵一般的爽脆聲。過了一會兒,儺祥和陶樂也一人一個高板凳、一把木鋸子,各自拿了一塊木頭,一小學(xué)一老,有樣學(xué)樣地鋸起木頭聊起天。
馬廟的故事,是村子里古老的神話。
傳聞伊華儺祥所在的四方村,和陶樂姨父凡爾賽所在的殿村交界處,有一座關(guān)二爺廟。
村子里建廟,多是用泥起胚子。關(guān)老爺戰(zhàn)袍掃靴面,穩(wěn)坐正中央;金童玉女左右護衛(wèi)和其他的廟也沒什么不同。
真正不同的是,廟前塑有一紅一白兩頭高頭大馬,關(guān)帝廟的大名卻被兩頭馬蓋過,村民都稱這個廟為“馬廟”,廟后橫穿一片農(nóng)田的大路也被稱為“馬道”。
“喀噠”一聲,一截圓木隨著鋸子聲停,應(yīng)聲落地。儺祥直了直腰,看了看笨拙的陶樂,彎下腰繼續(xù)鋸木頭:“廟里的神像,尤其是牛馬這樣的四腳動物,咱不能騎在上面,容易騎上下不來?!?p> 陶樂笑道:“為什么下不來?騎到馬背上,也會變成泥人嗎?”
“就是下不來,聽說從騎上高頭大馬的一瞬間,人就肚子疼,疼得哭爹叫娘的,別人拽也拽不下來,那人自己也只能抱著馬背動彈不了?!?p> 陶樂好奇,為什么儺祥能這么了解,于是問道:“姥爺,你怎么知道會肚子疼?”
儺祥感受到了陶樂的疑惑,趕緊解釋:“我聽他們說的呀。咱西邊奔子他爹就騎上去過,他媽當(dāng)年怎么都弄不下來,一個大老頭疼得哭爹叫娘的?!?p> “哈哈他為什么要騎到神像上呢?”
“不光騎,他還砸呢。馬廟現(xiàn)在沒有了,就是他們那一幫人給砸了?!?p> 陶樂有點震驚:“為什么要砸廟?”
“因為要破除封建迷信。你不懂,那個時候連上墳拜祖宗都不讓?!?p> “那姥爺也去砸的嗎?”
“沒有,那個時候我在掃大街。”
“那那個人變成泥人了嗎?”
“沒有,他媽媽在廟前給關(guān)老爺上了柱香,他就能爬下來了?!?p> “這么神奇?”
陶樂聽著這個故事,想象危坐在廟里的關(guān)老爺,為了讓自己的愛駒不被別人欺負(fù),給凡人略施小懲,卻被凡人母親一束香火打動,放了那個人。
為愛駒的神像顯靈,也不知道他身邊的侍童神官怎么看自家主子,燒去的那束香火,也不知道是隨意分給了神官,還是自己收了。
還有,好好的關(guān)帝廟,為什么都叫馬廟呢?難不成關(guān)老爺是真的喜歡自己的馬駒,以至于單獨辟出一處寺廟,用愛駒的名字命名了嗎?
“在我小時候,那兩匹馬顯靈過。”儺祥隨口答道,語氣帶了點得意,仿佛在炫耀童年的經(jīng)歷。
陶樂更震驚了,幾乎忘了自己在鋸木頭,當(dāng)然,她的鋸木頭行為并無任何價值,純粹屬于過家家的玩鬧,半天鋸不開一截。
“怎么顯靈的?”
“馬廟后面有一片麥地,小時候有一段時間,麥地的麥苗總是被牛羊啃了,主人守在地里守了好幾天,也沒找著是誰家的牛羊。然后有個人大半夜的去蹲,就想把這個吃麥子的畜生揪出來。你猜怎么著,大半夜的,有兩匹高頭大馬去地里吃麥子,這人一叉子下去,叉到了馬屁股,叉下來一大塊土?!?p> 陶樂問:“就是關(guān)帝廟的馬嗎?”
“對,那人跟著兩匹馬,一路追到了關(guān)帝廟,再看廟里那兩個馬的塑像,馬嘴上全是麥草的綠葉子和草汁。”
陶樂聽到結(jié)局,十分興奮:“馬顯靈了!”
儺祥看到陶樂喜歡這樣的故事,腰桿也更直了,繼續(xù)說道:“對,馬顯靈了。以后他們就把麥田那條道叫馬道,關(guān)帝廟叫馬廟。那一片的人都去那座廟上香,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
“那兩匹馬以后還去吃麥子嗎?”
“不去了。那些人給馬廟的馬圍了一圈柵欄,讓它別去吃麥子,想吃的話,那一片的人就會去上供的。”
“真的嗎?”
“其實都是傳說。真的假的,我也沒看見。不過是都這么說?!眱楹苊黠@曲解了陶樂的意思。
鋸?fù)昴绢^,儺祥想了想,接著補充道:“其實馬道附近的麥田,麥子長得確實是好。也有可能有人根據(jù)這個現(xiàn)象,編了一個故事。不過是馬廟現(xiàn)在沒有了,這個故事被傳得越來越神,成現(xiàn)在這樣了。”
陶樂不喜歡神話傳說被戳穿的感覺,寧愿相信關(guān)帝廟內(nèi)真的有兩匹馬,常年被冷落后,趁著夜色去麥田里刷一波存在感,引起村民的注意之后,再依靠這些香火,盡心盡力地保佑這一方村民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因此聽說馬廟被拆毀,陶樂多少還是有些失落。
陶樂很愿意相信,神仙們很逍遙,也很調(diào)皮。
或許,他們還會找到一處新的廟宇,以另一種方式保佑一方村民吧?
貓吃飽了,還剩一條老鼠尾巴,貓怎么也不吃了,守在大門前睡覺,冰箱再次制冷,發(fā)出“嗡嗡”聲。
突然,陶樂想到了一個令人疑惑的點,抬頭問道:“姥爺,龍王廟的龍王管風(fēng)調(diào)雨順,關(guān)帝廟的關(guān)老爺怎么也管這個呢?”
儺祥想了想,“撲哧”一聲笑出來:“關(guān)老爺他呀,業(yè)務(wù)廣泛,什么都管。天上地下就沒有他不敢管的?!?p> 陶樂也笑了:“那關(guān)老爺還管什么呢?”
儺祥只是一句調(diào)侃,具體天上的神仙管什么,他還真的不知道,尤其是那位不管凡人要干點啥都要拜一拜的關(guān)老爺。
儺祥擺著木頭想了想,笑著問了一個問題,竟然引起了陶樂極大的興趣,談話也進入到了人間的情感層面。
當(dāng)晚,淑香教陶樂背完墻上貼著的古詩,一家人圍在一圈吃飯的時候,陶樂看了看每天陪在身邊的姥姥姥爺、媽媽小姨,想起白天和姥爺討論的問題,一陣感動油然而生。
她看了看淑哲,自己的母親,雖然上班很忙,但是每天都陪著自己進入夢鄉(xiāng)。
她看了看淑香,自己的小姨,雖然知識很單調(diào),她卻能寓教于樂,讓陶樂在輕松快樂的氛圍里學(xué)會很多。
她看了看伊華,自己的姥姥,很早就把母親來不及告訴她的故事,一點點告知,從不隱瞞什么。
她看了看儺祥,自己的姥爺,默默無聞,少說多做,還把西廂房這個工具室慷慨地給陶樂用,連玻璃刀這種珍貴的東西都毫不心疼地任由陶樂霍霍。
然后,想起電視上的情節(jié),陶樂突然站起來,以一種嚴(yán)肅而飽含深情的眼神又環(huán)視了一圈,開口說道:
“和你們相處了這么久,我想和你們拜把子,就在關(guān)老爺面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
“……”
“……”
“……”
淑哲:“陶樂,這是誰教你的?”
陶樂禮貌地手掌上翻,向右前方深情一擺:“姥爺。”
“咳——咳咳咳……”
儺祥被一口米湯嗆到臉紅,彎著腰半天沒緩過來……
……
……
關(guān)老爺還管什么呢?
當(dāng)然是管結(jié)拜?。?p> 電視上不都說了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如果以后遇到了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找關(guān)老爺就對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