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總是一個憂郁的人,她的平靜中總是帶著些悲傷。
“幸兒,你要是個男孩子該多好?!蔽沂羌依镂ㄒ坏暮⒆?,又是個女孩兒,母親便會在傍晚、一邊看著日落一邊這么對我感慨。小時候每次聽到她這么說,我就會心生憤怒:女孩子怎么了?我又不需要依靠男人生活,我也可以讀好書到城里去,一個人過自己的日子。
不過隨著年紀(jì)的增長,這個堅定不移的想法發(fā)生了動搖。有一次母親選電視節(jié)目,無意間撥到了一檔法律節(jié)目,講的是一個小女孩和一個老大叔的惡性事件,父親從房間里走出來倒水,急忙用嘹亮的聲音蓋住了電視聲,示意母親換掉節(jié)目。不過不是所有的聲音都可以被父親的聲音遮蓋住的,我漸漸地理解了母親之前的焦慮——相比于男孩子,女孩子確實需要更多的小心謹(jǐn)慎。
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一個問題:“我是一個女孩兒,那你們會再要一個男孩嗎?”母親說不會,她說他們會全心全意地愛我。她的這句話叫我覺得十分安心,于是我也不再整日因為籠罩在我頭上的、由惡性事件帶來的陰霾而惶恐。
我們家雖然不太富裕,但生活平淡寧靜而充滿希望,我便覺得這個家也不需要再添加什么了,這樣就很好。我要說的事發(fā)生在我十三歲,不過再往前追溯,我想最開始應(yīng)該從我十二歲那年的秋天說起。
父親一向不是一個喜歡圈在家里的人,每天回來的都很晚。我十點半上床睡覺,快要睡著的時候才會聽到外面的開門聲。那一陣子父親回家格外的晚,母親為了照顧父親,就在客廳等著他。第二天醒來,母親總是會晚起,這就導(dǎo)致那一陣子我會時不時地遲到。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大概是第二年的開春(具體的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那時候穿一件長袖的單衫就不會冷了),我偶然從鄰居王姨那里得知了母親懷孕的消息。而那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了。
母親,我的親生母親,懷孕了四個月,他們沒有任何反應(yīng),而我也全然不知。我坐在書桌前,一邊抄著英語單詞,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親之前對我的承諾:他們不會要孩子,只會要我一個。
我的心里突然一顫,眼眶頓時就濕潤了,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最初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心里十分別扭,也十分的糾結(jié)。我并沒有立即去詢問母親或者父親,只是不斷地回想著之前我們一家三口甜蜜的回憶,在心里積累著悲傷和憤怒。
起初這個情緒并沒有太大地影響我的日常生活,可是它實實在在地滲透到了我的大腦里,我在每周的測驗中,考出了歷史新低。那天晚上我照常把成績單交給母親,她這時正在手洗父親的內(nèi)褲。母親平靜的臉上瞬時變得十分憂慮,她好像因為我的這個不堪入目的成績而十分焦躁,卻又因為我是她的親生女兒而不愿發(fā)火,強制地壓抑著那股如烈火一般的焦慮。
母親沒有說話,她的目光在成績單上徘徊了片刻,那雙粗糙的手便又輕輕地將成績單塞回了我手里。照理說我這時候應(yīng)該向她反思我考不好的原因,再告訴她我的解決方案,讓她放下心來,最后平靜地走回房間——每次考得不好,我都是這樣做的。我沒有解釋,也沒有回房間,我只是站在她的身旁。
我感覺我應(yīng)該說些什么,只是胸口好像壓著什么東西,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想起了王姨告訴我的消息,帶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氣,問道:“媽,你是不是懷孕了。”
聽到這句話,母親搓洗衣物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她的身體僵硬在了那個用了十幾年的小馬扎上,屋里突然一片安靜。我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有些憔悴的女人,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用波瀾不驚的語氣回問我:“幸兒,這是誰告訴你的?”
我不愿意把王姨說出來,說得更大聲了些:“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懷孕了?”
母親的目光開始變得呆滯。她想必是猶豫了很久,又是好一陣沉默??磥硗跻陶f的是對的,不然這憑空捏造出來的“懷孕了”,母親為何不敢否認(rèn)?
我并沒有再等候母親的回復(fù),又小心翼翼地問:“那是個男孩兒嗎?”我一面問著,一面又在心里極力抗拒著她的答復(fù)。如果這是個男孩兒,那就說明母親還是嫌棄身為女孩兒的我,只是我是她的親骨肉,她不想要傷害我,于是隨便隨便撒了個謊。她之前一切愛我、非我不可的話都會變得十分荒唐,我的存在也會變得十分荒唐。
千萬不要是個男孩兒。我在心里祈禱著,十二歲的我對于親情十分的渴望,這種渴望可以勝過一切。
母親用她干燥而空乏的眼睛看著我,被沉重的眼皮壓著的眼角中流露出了乞求原諒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它的跳動也進(jìn)而顯得蒼白無力。
后面的事我如今記不太清楚了,不過那時候我并沒有與母親爭吵,我也沒有質(zhì)問她,我還吃了她做的晚飯。只是對于父母的愛的強烈的占有欲、以及遭受背叛的痛苦在我心里埋下了種子,叫我往后的一段時光里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