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北方下了一場大雪,兩天就停了。
緊接著,向來溫暖的南方也罕見的飄起了雪。依照以往的經(jīng)驗,頂多下個一天便會停,沒想到這雪竟持續(xù)下了三天,積雪尚未化,又下起了雨,造成了南方百年不遇的寒災(zāi)。因道路難行,各地請求朝廷賑災(zāi)的折子花了近十天才陸續(xù)到達京城。朝廷緊急調(diào)動物資,安排人員護送。待到賑災(zāi)物資發(fā)放到位,已又去了半個月。如此往返之后,南方諸郡凍死餓死之?dāng)?shù)不下八萬。
鳳離倚靠在自家草屋門口,默默的看著往來的人。
旁邊的李嬸喊道:“小離,外面這么冷,你先到我家來暖和下吧,這種時候要是生病了可就難過了?!?p> 鳳離沒有動,只嘴上應(yīng)著:“沒事,我不冷。”
李嬸知道這孩子固執(zhí),誰都叫不動,嘆了口氣便作罷,轉(zhuǎn)身又進了屋。
鳳離確實沒有感覺到冷。不知道為什么,她對冷熱和疼痛都沒有什么感覺,仿佛這個身體不是她的。但她又確實知道這是自己十四歲時候的模樣。
思來想去,她只有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她現(xiàn)在在夢里。因為她從二十二樓跳了下來,雖然被消防隊用氣墊接住了,但受傷是免不了的,也許是傷得太重醒不過來,她才陷在了這個無比真實的夢里。
要說為什么她不認為自己是那些什么穿越女主角,而確信是夢,除了她無法感知疼痛和冷熱,大約還因為出現(xiàn)在她身邊的人幾乎都是她曾見過的人。比如李嬸就跟她公司的清潔阿姨長得一模一樣,而村里的村長就是她以前的一個客戶,連名字都沒變。還有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都與她有過交集。試問哪個人穿越是把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都帶過來的?
所以,她從不擔(dān)心自己的生活問題,這可是自己的夢里,總不能做個夢還把自己弄死了吧?
在這個小山村里,她忘卻了時間,只一直以這種局外人的態(tài)度觀察著一切,有趣的無趣的人與事在她眼里都沒啥區(qū)別,即便這次寒災(zāi)讓村里損失慘重,許多人和牲口都沒能熬過去,天天都能聽到哀嘆痛哭,她也生不起絲毫波瀾。
災(zāi)情還沒過去,有一天,一輛馬車進了村,停在了鳳離家門口。當(dāng)時鳳離正倚著門看著天空發(fā)呆,馬車?yán)锿蝗挥袀€男子的聲音傳出來:“小姑娘,你這么站在門口不冷嗎?是不是家里沒有取暖用的柴火了?”
鳳離一聽到那個聲音就愣住了。她曾經(jīng)想過,既然剛開始她身邊的人是她見過的,說不定有那么一天,他也會出現(xiàn)在她身邊。當(dāng)時她還自嘲,覺得自己怎么什么都敢想,沒想到他現(xiàn)在真的就這么來了。
車?yán)锏娜艘娝舸舻臎]有回應(yīng),便掀開車簾下了馬車,走到她面前,輕聲道:“這么冷,要不去我馬車上坐會兒吧,我車上有火爐,暖和?!?p> 她看著他,這是他十六歲的模樣,是她熟悉的模樣,他對她還是那么溫柔,連微微蹙眉的神情都如出一轍??伤?,在現(xiàn)實中,他再也不會對自己這么溫柔了。他已經(jīng)有了更值得守候的人。
那一瞬間,她的心突然像被人死命揪著一樣的疼。
不對呀,她不是不會疼嗎?難道只是因為見到了他?
為什么?為什么她都躲到夢里了,還是逃不開他?
南謹行看著眼前這個突然就泣不成聲的小姑娘,第一次手足無措:“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一旁的車夫明天笑道:“許是凍得厲害,公子還是先把小姑娘帶到車?yán)锱幌掳??!?p> 李嬸聽到了動靜,出來看到鳳離對著一位貴氣公子哭得厲害,忙上前將鳳離護在身后,戒備道:“你們是什么人?”
明天有些不悅,眼前這婦人的眼神活像是看到了人販子,他家公子身份高貴,怎能被一個鄉(xiāng)野婦人如此侮辱?他正待開口,南謹行微微笑道:“這位大嬸,我只是偶然路過,見這小姑娘獨自一人在此,又衣著單薄,心有不忍,想請她上車暖一下?!?p> 李嬸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半晌才道:“看你倒不像壞人,罷了。小離孤苦年幼,我是怕她被人誆騙了去?!彼掷×锁P離的手,道:“小離,別哭了,他不是壞人,不會把你抓走的?!?p> 南謹行頓時哭笑不得,敢情是自己把這小姑娘嚇哭的呀!
鳳離止住哭,勉強笑道:“李嬸,我知道他不是壞人,你誤會了?!?p> 李嬸還有些不放心,明天接口道:“大嬸,你放心吧,我們真的只是路過?!?p> 南謹行見鳳離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道:“你既有人照顧,我便放心了?!闭f完上了馬車。明天隨即趕著車走了。
鳳離看著他們漸行漸遠,再沒有心情去聽李嬸關(guān)心的話語,轉(zhuǎn)身就進了屋子。李嬸見狀,嘆息一聲,也自行回了家。
當(dāng)天晚上,鳳離做夢了。
她站在那二十二層的高樓之上,靜靜的望著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消防隊鋪設(shè)氣墊,身后不遠處,前來救援的警察一直在勸說著她。她知道人活一世不容易,知道要珍惜生命,可她沒有辦法。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人與事,她勉強自己活了二十七年,也夠了。
她微微側(cè)身看著那個年輕的警察,笑了笑,道:“謝謝你?!?p> 那個警察明顯愣了一下,大約是在想她是不是已經(jīng)被說動了,剛想再說什么,鳳離已經(jīng)背對著大地,往后倒了下去,那般決絕,不給他人半點反應(yīng)過來的機會。
她眼里最后看到的是一望無際的藍天,陽光暖暖的,隨著那純凈的藍色透入了她的心底。這是她看了天氣預(yù)報之后特意選的日子。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里,她都在想著,如果有這么一天,她一定要在最美的天空下死去,這樣或許就能洗凈她的痛苦和遺憾。
墜落的那一瞬間,她仿佛聽到了他長長的呼喚:“小離,小離······”她的心顫動了一下,又復(fù)歸平靜。她無法忘記他在婚禮上對著新娘的溫柔,那眼底的情意讓她清清楚楚的明白,那個曾被她當(dāng)成唯一的人不再是她的守護神。
她該放手了。
隱隱約約的,她似乎聽到有人在說話,只是說話的人聲音有點低,只聽到了“不知道”“照顧”“一輩子”幾個詞,然后她就醒了過來。
天才微微亮,睡是睡不著了,她干脆穿好衣服,緩步走出了屋子,隨意的走動著,偶爾引得幾只狗叫喚,聽得主人家呵斥幾句便收了聲。
沒多久,她已到了村子的西邊,那里有一片綿延的山嶺,不算高,多油茶樹,附近幾個村子除了種田,大都靠這片油茶樹生活,生活也算過得去。只是今年這場寒災(zāi)來得嚴(yán)重,也不知會不會影響來年的茶籽產(chǎn)量。不過這些跟她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個夢而已。
天色更亮了。村里人開始陸續(xù)有人出門,見到她都簡單的招呼了一聲便各自去為生計奔波。鳳離慢慢的上了山,隨便選了個方向就往前邁步。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翻過了一座山,再有一個小時,就要到另一個村子了。她停住腳步,猶豫了一下,開始返回。
走了沒幾步,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她四處望望,只見一個渾身血污的男子靠坐在一棵樹旁,正試著站起來,卻屢次失敗。一見到有人,他第一時間戒備,卻又在看到只是個瘦弱的小姑娘的時候放松了下來,微微笑道:“小姑娘,你是這附近的人嗎?”
鳳離點頭:“我是。”只說了兩個字便不再開口,到讓男子怔了一會兒,隨即笑道:“那你能幫我弄點水來嗎?我兩天沒喝水了,很渴?!?p> 她記得這山下有條小溪,便點點頭,走了幾步,回頭問道:“你身上有水壺什么的嗎?”
男子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個竹筒遞給她。她走過去拿了竹筒,下山去打了水,又上山找到他。
他確實渴極了,不顧水冰涼,幾口吞了下去,道:“多謝了?!?p> 鳳離搖頭:“舉手之勞?!彼胱?,男子又叫住了她:“小姑娘,我受了傷,你能不能帶我去你家暫住幾天?等我傷養(yǎng)好了就走,日后必重謝!”
鳳離打量著他,看得出來此人非富即貴,說重謝并非虛言。左右?guī)Р粠疾挥绊懯裁?,那便帶著吧。她一聲不吭的上前扶他,幫男子站穩(wěn)后問:“自己能走嗎?”
“應(yīng)該可以。”男子試著走了幾步,雖然動作緩慢,但還是支撐得住。鳳離松了手,走在前頭帶路。
因著男子走得慢,他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到家門。甫一現(xiàn)身,李嬸又出來了,沖著鳳離喊道:“小離,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飯?!?p> 鳳離“哎”了一聲。她在這個村子里從來沒做過飯,一是不餓,二是村里人都會照顧她這個孤女,幾乎每天都有人讓她去家里吃飯。一開始她還會推拒,后來習(xí)慣了也就不再矯情,喊了就去,沒人叫就一個人到處走走看看。
男子笑道:“你叫小離?。磕悄阈帐裁??”
鳳離微微一頓,道:“鳳?!?p> “鳳離嗎?這個姓很少見啊。”
鳳離沒有回答,只是帶著他進了家門,道:“我家沒有吃的沒有藥,你要是餓了就跟著我去李嬸家吃飯,拿藥就去找村里的劉大夫?!?p> “我聽你的?!蹦凶涌粗挥幸粡埓惨粡堊雷拥男∥荩采弦蛔?,自然得仿佛在自己家,說道:“不過你這兒可真夠簡單的,連最基本的生活用具都沒有?!?p> “不需要。”鳳離簡單的說了一句,隨后出了門。不多時她回來道:“李嬸答應(yīng)了多做一個人的吃食,你等會兒就跟我一起過去吧。”
男子應(yīng)下,忽而笑道:“小姑娘,你怎么一直不問我名字呢?”
“沒必要?!?p> “你這小姑娘,才十二歲吧,怎么跟個小老太一樣?一點好奇心都沒有?!?p> 鳳離沒有理他,見他坐了床,便在桌子上坐下,也不說話。
男子嘆了口氣,道:“我叫南濟仁,這次你幫了我,以后你想要我?guī)湍阕鍪裁炊伎梢?。?p> “哦。”
南濟仁第一次無話可說。以前他無論跟誰都能說上話且不會冷場,今天可算是栽了。要是被他那幾個兄弟知道了,鐵定是個笑柄。他一口氣憋住了,下不去出不來,索性往床上一靠,也不費心找話題了。
花間酒星
都說人生如夢,誰又知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一場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