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的方格叢中,父母那輛銀灰色的小車從道路的最盡頭升起。擁擠的車流,正一點一點地把車挪向我所站的路口。
緊了緊書包上的肩帶,沿著馬路牙子,在濃烈刺鼻的汽車尾氣中小心翼翼地捏了步子。上了車,整個人便攤在后座上,利用躺倒的慣性將車門胡亂帶好。
今天父親跟電廠的同事倒了班,便得了時間開車來接。
母親下班的時間也往往比我放學時間要早,這次也是不例外的。
簡單的問候過,便回到了沉默。
還是熟悉的百合花香,還是那條熟悉的觸屏手機掛墜。后窗的反光里面,仍舊能找到那面明晃晃的手機屏幕——那上面除了一行行文字,還能窺見些扭曲不清的圖片。黑色的手指翻得飛快,我的視線里就只留下些斑斑駁駁的色塊了……
突然間的剎車,讓車內(nèi)的所有物體都失去了原先的位置。整個空間似乎是在短短的幾微秒內(nèi)發(fā)生了錯位。然而這種錯位在短短一分鐘之內(nèi)就上演了好幾次,攪得人頭昏腦漲,目眩心煩。
幾次剎車最終熄滅了后窗反光里的手機屏幕。母親的卷發(fā)頭,從靠背上抬了起來。一對皺眉,剛好晃進了懸在汽車正中央的后視鏡。
“你干什么???”她的語氣充斥著不滿,“為什么要換車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左轉(zhuǎn),走天渡河邊上的那條快速路嗎?”
父親倒是不以為然。為了并入車道,他又打了幾圈方向盤,直到車子一點一點蹭進直行的隊伍,這才算停止。
沒人理,母親便慪氣地又加了一句:“又瞎并車道!你看看,你又差一點就和側(cè)面的車撞上!”
父親開口便反問道:“撞上了嗎?撞上再說撞上的事情唄!走這條道不是快嗎?沒看見左轉(zhuǎn)道有幾輛大公交車么?排在大車后面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去!”
“可是你直行去哪兒呢?”母親還不依不饒,“你忘了洪福路那邊施工了不好走了么——你看看,左轉(zhuǎn)道上的車都開始動了吧,你卻還在這里堵著呢!”
“要不拐回去?”父親不耐煩了,“又不是你開車!今天為了來接你們,我還特意倒了班,你說說你這叨逼叨這沒完沒了的讓人聽了以后心里面寒磣不寒磣??!”
母親不說話了,反光鏡上除了緊皺的眉毛,還多了張繃緊的大嘴:壓上千斤巨石的嘴角,乍一看還以為是彩色長尾夾的三角形剖面。
沉默。只能聽見路上的喇叭和引擎的車潮。
算是掙扎著上了回家的快速路。天渡河對岸,一幢幢古樸的小樓移動得越來越快,根本看不清燈火的輪廓。
強烈的推背感讓人根本無法低下頭去——后窗里的手機屏幕又一次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句責備:“都已經(jīng)晚了,開太快做什么啊?本來昨天下了場雨,道路就挺滑的,連行車安全都不重視嗎?”
“哪里開得快了?!”父親反問,“你問問林康,我開得快嗎?”
我不敢接話,只是將冰涼的雙手合攏到一起。
“就沒有一次我開車的時候你不嘮叨的!”父親接著說,“要不你開得了唄!可我把車給你你又不開!真就這么難伺候?”
“那還不是你自己的問題?!”
“姐姐(方言,泛指女性)!我都6年車齡了,不就比你少一年么,至于把話這么講嗎?!”父親陰沉了臉,見綠燈了前車還沒有動靜,便撒氣似的按了一下喇叭。
母親的臉上滿是譏諷的冷笑:“對!你的六年就跟沒有一樣?!?p> “誒?!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啊?究竟是想怎么樣?要不現(xiàn)在就靠邊停車,你來開得了唄!下了班有人接你不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嗎?瞧你現(xiàn)在這德行,嘴撅得跟八萬似的!”
又是沉默,可怕的沉默。已經(jīng)入了秋,卻還能嗅到雷暴前的悶熱。
總算是挨到了最后一個路口,可是矛盾并沒有因為快到家了就立刻收場。
“你看看,那兩輛車撞上了吧!叫你開慢點開慢點,不也有理可尋嗎?”
“又來了!撞上的那輛車又不是咱家的,你哪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情況嗎?!這一路上沒完沒了的,你還有完沒完?!”
“這不是先你搬弄是非沒事找事嗎?”母親的聲調(diào)高了好多度,“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就非得反咬一口嗎?你確定不是你自己先起的頭?”
“你問問林康!”父親說,“咱倆誰先起的頭?”
“回家以后趕緊把兩只鴿子燉了吧?!辈恢酪f什么,我只好故作輕松了。
“鴿子?哪里來的鴿子?”
我沒有回答母親,只是將目光瞄向了窗外。
父親并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重重嘆口氣,鎖了車。一直到了家門口,三口之間沒有多余的話講。
……
屋里暖洋洋的。
迎面的是蒼老的白發(fā),布滿笑意的皺紋。
“回來啦?”
“嗯!回來啦。”父親擠出笑來,連忙回應(yīng)。
“您這一天辛苦啦!”我也咧嘴笑了笑,心里面恍若堵了什么東西,想說競說不出口。
母親還在氣頭,沒幾步便到了里屋,把屋門關(guān)上了。
“她怎么了?又犯病兒了?”外祖母指了指屋內(nèi),在餐桌前坐下。
“甭管她了?!备赣H說,“好好的又鬧這出——林康,喊你媽去?!?p> “媽……吃飯了。”我說。
見沒有回應(yīng),我便又重復了一遍。
“吃飯了?!?p> 喊了好幾次,都像將石子拋入了寂寥的深淵,隔了良久也沒有聲音。只有呼吸和心跳聲,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踱步。
“我媽說她馬上來?!蔽艺f。
“那先吃吧。別等她了,省得咱和她一塊兒受氣?!备赣H說罷,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
飯也是在沉默里吃的。餐桌上的空位只會讓我覺得再可口的飯菜也味同嚼蠟。
“唉,還是得哄啊?!?p> 飯吃到一半,父親像是做出什么決定似的,放下筷子朝里屋奔去。
不一會兒,他便從里屋出來,像推小車一樣將母親推出了房間。
“你放開我!我自己會走!”母親終于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我媳婦就這點好。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父親笑著說,“姐姐,別噘嘴了,要不我給你跪下?”
爽朗的笑聲讓飯桌上的空氣又回到了往常。
灰白的老照片重新填上了顏色。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鮮亮活潑……
?。ㄈ欢鴳?zhàn)火并沒有就此消失,因為一個人的耐性會逐漸隨著矛盾的激化而消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