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述也道：“檀建獻(xiàn)城，實非出自私心，乃是為全城百姓生計。請明府酌情！”
竇固道：“那夜突見城頭有人舉火為號，萬分緊急之下，竇固方得急中生智，虛添火炬，渙散敵心，才能一擊奏效。否則，雙方兵力如此懸殊，竇固本領(lǐng)再強(qiáng)十倍，也是飛蛾投火，此刻也必已殉國。故救懷縣者，實乃檀建也！請明府三思！”
陳眾拱手道：“假如檀建乞求李廣饒恕自己性命，當(dāng)屬臨陣畏縮，依律定斬?zé)o疑；然而，城破之時，他以身護(hù)衛(wèi)明府，片刻不離左右，視死如歸，顯非貪生怕死。因此，陳某以為檀建之舉，旨在舍身以懷縣城換取懷縣百姓生命，此大仁大義之為也，請明察！”
趙熹聽罷，沉思半響，方道：“幾位適才所言，皆有道理。然而，檀建所為，無論從擅自越權(quán)，還是以通敵論處，都不為過。但果真如此處置，卻又顯然難服眾意，且對他亦欠公允。這樣吧，檀建革除縣丞公職，回家去吧！”
檀建連連叩頭，向眾人深施一禮，轉(zhuǎn)身下堂而去。
趙熹又對李熊說道：“懷縣縣丞一職，由你接任。此外，本府聽說你們兄弟尚有老母在堂，特準(zhǔn)你幾日假，可偕同老母前去尋訪李陸。找到后，待本府轉(zhuǎn)告他，所犯之事，可既往不咎，只是須將他革職為民，回來安心度日吧！”
李熊熱淚盈眶，千恩萬謝而去。
竇固又道：“竇固在懷縣城下遭遇李廣，險為其暗箭所傷，幸虧臨場聽得有人提醒防范此人神箭，并呼喚竇某名字，不知此為何人？明府可否喚出，容竇某當(dāng)面致謝救命之恩？”
“速去把趙儼請來！”趙熹吩咐差役，接著對竇固道：“竇侍郎，呼你之人名喚趙儼，他還有個兄弟趙孺。這趙孺異常勇猛，負(fù)責(zé)鎮(zhèn)守西門，獨自力戰(zhàn)李廣等師兄弟三人，不幸被李廣暗箭所傷，生命垂危，其兄趙儼眼下正在照顧于他?！?p> 竇固面露疑惑之色，道：“趙儼、趙孺？不曾相識啊？何以會認(rèn)識竇某？”言罷起身，道：“竇固想前去拜訪趙氏兄弟，順便探視一下趙孺?zhèn)?！?p> 趙熹道：“本府陪你一同前去探望！”
余人都要同往，剛待起身，外面進(jìn)來一個差役，道：“稟趙令，據(jù)看護(hù)趙孺的軍兵講，趙儼一早就背著趙孺騎馬離城而去，不知何往！”
趙熹一愣，喃喃道：“這兄弟二人，真是神出鬼沒呀！”
龍述安慰道：“此兄弟二人，忠義仁厚，龍某相信他日必有再見之時！”
檀家。
數(shù)日來，生死交替，檀建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此刻又意外逢生，恍若隔世。他渾渾噩噩的回到家中，倒頭便沉沉睡去。
見到兒子安然無恙歸來，檀父欣喜萬分，連日來懷縣城的攻防激戰(zhàn)，他雖未親臨，心卻早已隨著前方傳來的戰(zhàn)況而跌宕起伏，夜不能寐，晝不能安。
他連忙命人準(zhǔn)備好饗食，待兒子醒來后，便喚他入座，聽他把整個經(jīng)歷講述完畢，心情反而平靜下來，起身從柜中取出一壺酒，問道：“適才所講縣府之事，可是句句屬實？”
“無只字虛假！”檀建道。
“你之所為，可謂不忠不義！”檀父面色一沉，高聲道：“那趙令乃是何許人也？昆陽比懷縣如何？王莽百萬精銳比李廣這區(qū)區(qū)數(shù)萬烏合之眾如何？你可曾聽說當(dāng)年昆陽大戰(zhàn)，他輔佐陛下之時可起過絲毫投降之念？為將者私自降敵，無論何由，皆為不忠也！”
檀建聽著，眼眶濕潤，慚思良久，終于孕出兩行熱淚，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檀父繼續(xù)說道：“董肇與我，乃為昔日同窗，你與子張也是發(fā)小。董家之事，你事先知曉，竟坐視不管，任其滅門，你良心可安？那趙令如此處置，旨在以寬濟(jì)猛，喚你迷途知返，重歸正道?？晌衣犝f無道之君以刃殘人，有道之君以義行誅。你的罪過，實是不可寬恕，認(rèn)命吧。桌上給你準(zhǔn)備的，是一壺毒酒，喝下去吧！”
檀建一言不發(fā)，跪倒向檀父叩了三個響頭，起身拿起那壺藥酒，一仰而盡。
李熊攜帶老母，趕著馬車出了懷縣城后，一路打聽，終于找到在外潛逃的李熊。聞聽家里沒受到絲毫株連，趙熹如此寬宏大量，李熊愧感萬分，自知大錯已成，無可挽回，佯裝答允一起回家，路上卻趁老母和兄長不備，暗中沖著懷縣方向磕了三個響頭，突然拔刀殺身謝罪！
趙熹與龍述、陳眾、淳于林等坐在縣府內(nèi)聚議，問得差役稟報檀建、李陸二人之事，俱都深覺傷感，正在扼腕嘆息時，忽見竇固從外大步跨入，拱手道：“夏家堡已然肅清，夏奉之弟夏萌攜帶夏奉兩個幼子夏方、夏著不知去向，余人開門降附，皆愿上繳兵刃，愿意歸農(nóng)！”
趙熹道：“如此甚好！與李家莊一樣，推倒塢堡，填平溝壑，解散莊丁，田畝充公，度量核驗，配發(fā)百姓；所有查獲財物，全部上繳國庫，充實府帑！”
又有差役進(jìn)來稟報：“竟陵侯劉隆帶領(lǐng)莊丁突然占了整個董家莊，將懷令遣往該處歸農(nóng)的原董村農(nóng)戶、李廣降眾，連同押送官兵一起堵攔在莊外，隊伍綿延數(shù)十里，怨聲載道，只恐又要生變！”
趙熹當(dāng)即起身道：“各位，這竟陵侯可非一般公侯能比，乃是跟隨陛下出生入死多年之心腹愛將，本府區(qū)區(qū)一縣令，自不在其眼中，所以他才敢如此有恃無恐，公然抗擾國家度田法令；本府執(zhí)法，目中始終只有大漢律令，而無王侯將相等級之分，素來敢于摧勒公卿，碎裂頭腦而不顧。此番前去，必有爭執(zhí)，甚至刀兵相向。各位自便，可不必相隨！”言罷，健步如飛，凜然出堂！
陳眾連忙起身，緊隨其后。堂內(nèi)余人也都趨步上前，跟著二人，魚貫而出！
董村。
村外的漫長官道上人頭攢動，無數(shù)民眾，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口干舌燥，席地而坐，眷望董村。
前道盡頭，數(shù)輛車乘，一字排開，擋在村口，眾多家仆排列其后。正中間的一個華蓋車乘，門簾挑起，劉隆臥在其內(nèi)，閉目養(yǎng)神，悠然自得！
趙熹馬至近前，勒住韁繩，見狀強(qiáng)忍怒火，跳下馬來，上前深施一禮，道：“懷令趙熹，見過侯爺！”
劉隆聞聽前面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趙熹，也慌忙起身下車還禮，道：“不知足下駕到，本侯失禮，多請見諒！”
趙熹道:“本令下車后，若早日登門拜訪，也不至于當(dāng)下侯爺見面不識！本令可是久聞侯爺威名，滿門忠烈，令父起兵反抗王莽，不幸事泄失??；侯爺效力更始繼續(xù)反莽，接著又追隨陛下，以至妻、子皆被更始斬殺！合家所為，皆為安定四海，還世間一個清平??！”
劉隆道：“些許往事，竟為足下盡知，本侯實感汗顏！不過，大義所在，本侯理當(dāng)為之。倒是足下行事，多令本侯佩服。當(dāng)年那破虜將軍鄧奉本與你我同在陛下駕前軍中效力，且同足下又是至交。后來，他忽起兵反漢，足下數(shù)度寫信譴責(zé)并與之?dāng)嘟弧９椒置?，是非清楚！?p> 趙熹道：“鄧奉之反，趙某深知其由。昔日吳漢南陽平叛之時縱兵搶掠百姓，民怨鼎沸，方才將其逼反。趙某書信，乃是責(zé)其不該以暴制暴，并言明陛下乃是有道之君，親履艱難者知下情，必會秉公裁決！如今，蜀郡史歆之反，又是吳漢當(dāng)年屠城暴行之惡果！可見，民若不聊生，大漢則難太平??！”
說著，他回頭看看村口遍地的饑民，又道：“這些百姓，前為良民，昨為變民，今為平民！明為何民，尚不得而知??！”
劉隆知他話里有話，明知故問道：“趙令此話怎講？”
趙熹道：“昨日，他們肝腦涂地，所求皆為溫飽；若能許之溫飽，何人又愿浴血搏命？民以食為天，無食則必反。如今這些民眾，個個面露饑色，本令許之以公田，所求者，正是飽其身、溫其心啊！反之，任其流散失所，居無定食，則必成饑民、流民，時而久之復(fù)又為變民，漢室終至大亂！”
劉隆道：“明府所說這些大道理，劉某都懂！懷縣如此之大，就這么點難民，何必非要盯著安置在董家莊呢？”
趙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趙某則是代陛下行王道。這董家后繼無人，所屬宅地充為公田，配與百姓，征其徭役，收其田租，充實庫帑，天經(jīng)地義！侯爺若以為其中有何不妥，敬請言明！”
“實不相瞞，這董家莊的豐田早已被本侯看上，要不是中間徒生這么多變故，現(xiàn)已是本侯的田莊了！”
“竟有此事？據(jù)本令所知，這董家莊主人乃是董肇，如今已經(jīng)人故地荒，故才做如此處置；而侯爺堵在村口，不讓官吏與百姓入內(nèi)，卻是何意？”
“這董家莊曾由前任懷令駟豫出面協(xié)調(diào)，已經(jīng)賣與本侯！后董家又出爾反爾，竟先賣給夏家，然后又賣給李家！”
“如今這夏家、李家皆被查抄，已與董家莊無關(guān)！侯爺既稱曾與董家交易，有何憑證？請出示給本令！”
“這個倒是沒有，本已口頭談妥，只是周折徒生后，本侯未能順利簽署字據(jù)！”
“侯爺與何人談妥，董肇？”
“不是，駟豫已代本侯談妥！”
“那董肇可曾承認(rèn)？”
“不曾當(dāng)著本侯的面承認(rèn)。本侯惱在明明撞見他在和夏家討價還價，卻欺瞞本侯說不愿把董家莊賣給任何人，而隨后卻又賣與李家！”
“如此說來，終究還是沒有與侯爺成交？而且，買賣自由，董肇做法并未違反漢律。本令這個說法，可對？”
“這個，就算是吧！本侯現(xiàn)在買，也還來得及！”
“請問現(xiàn)在侯爺要買，那董家已經(jīng)無人，又向何人求購，按何等價格？”
“就依趙令所說，現(xiàn)已充公，趙令代表國家；本侯在向國家購買，如何？”
“承認(rèn)董家莊屬于國家，足見侯爺深明大義！只是侯爺請看，如此眾多民眾無處安身，若不能妥善處置，遲早必會再反。恕本令實難從命！還請侯爺網(wǎng)開一面，讓他們進(jìn)去！”
“趙熹，這就是你有意為難本侯了。本侯未來之前，這些民眾也相安無事，有吃有??；這如今，本侯一來，反倒成了除董家莊外就無處安身了，是何道理！”
“侯爺，此番懷縣禍亂，公家屈竭，百姓困乏，前有苛吏奪其時，今若再有貪夫侵其財，民眾除了屯聚造反，還有何路而走？而這些民眾中，很多人就是度田時豪右們與官府勾結(jié)，弄虛作假，被巧取豪奪土地之后，成為流民、變民的。本令總不能明知故犯，繼續(xù)將錯就錯吧！”
“趙熹，本侯假如仍身在漢府，擔(dān)任官職，你所說所做，完全贊成。但如今承蒙陛下厚恩，除去功臣公職，只賜爵封田，意在讓我等安享清福，所以實際上就是百姓一個，本侯別無他求，只希望給后代子孫多累積些財產(chǎn)。這個總不為過吧？”
“大丈夫居世，貴行其意，意正，無令亦行，意不正，雖令不行；何能遠(yuǎn)為子孫計哉！況侯爺不聞‘才士負(fù)能而遺行，貴者負(fù)勢而驕人’如此嬌寵子孫，對其未必是福??！”
“如此說來，趙熹，你是不給本侯面子了？”
“如此說來，侯爺，是不給陛下面子，公然違抗?jié)h律了？”
“住口！趙熹，念你早先曾有壯舉，本侯已經(jīng)忍讓良久了。如此閱歷，到今天才是個小小縣令，足見在陛下眼中，你并非親信之人?？蓞s自不量力，口口聲聲在本侯面前大談漢法律令。大漢江山乃我等以血汗所得，大漢律令自當(dāng)為功臣網(wǎng)開一面！今日本侯在此，看你能奈我何！”
趙熹回向眾人，喝道：“凡是大漢官吏，皆聽我令，拆除車輿路障，如遇阻攔，當(dāng)場拿下！”
懷府兵役一擁而上，推開劉隆帶來的車乘，與上前阻攔的侯府家丁，廝打在一起。漢府兵源源不斷涌過來，很快就把侯府家丁全部摁倒在地，捆綁結(jié)實。
忙亂中，就聽一聲大喝，只見劉隆早已披掛整齊，手執(zhí)大刀，騎馬從車乘后面沖了出來，“趙熹！聽說你在昆陽大戰(zhàn)時破過王莽百萬精兵，來來來，與本侯大戰(zhàn)三百合！”
竇固急忙搶在趙熹前面，催馬過去，不住連聲解勸。
“讓開，這是我與趙熹之間的事，分出勝負(fù)，此事也就迎刃而解了！”劉隆吼道，對竇固的規(guī)勸充耳不聞，怒目圓睜，直嚷嚷要找趙熹拼命。
趙熹跨上戰(zhàn)馬，持刀欲待上前。
竇固無奈之下，也不得不摘下大刀，握在手中。
劉隆見狀，勃然大怒，道：“小輩，竟敢與侯爺動手不成！”
竇固道：“侯爺，您是竇固佩服之人。竇固所為，皆為維護(hù)漢律，請不要逼我對您不敬！”
“誰對誰錯，刀下自見真章！”劉隆一刀劈向竇固，并對趙熹等眾人吆喝道：“爾等一起上，省得本侯一一收拾！”
陳眾在旁冷眼旁觀，知曉竇固實是尊重前輩，未曾出全力，始終在躲閃避讓。可這劉隆非同小可，刀疾馬快，勢大力沉，短短幾個回合，竇固已數(shù)次險象還生。
趙熹見狀催馬上前，加入戰(zhàn)團(tuán)，以二敵一，仍處下風(fēng)。
陳眾示意龍述、淳于林也過去相助，以四敵一，遮住劉隆視線，暗自叫來數(shù)名步兵，命其手執(zhí)繩索，悄悄上前，絆倒劉隆戰(zhàn)馬。
那劉隆果然猝不及防，戰(zhàn)馬撲倒，人摔翻在地，大刀扔出數(shù)米開外，懷府兵立刻上前將其捆住。
趙熹命令陳眾留下來，處置董家莊之事以及安頓降眾，自己則與其他人押著劉隆先回縣府。
那劉隆吼聲如雷，罵聲不斷，趙熹充耳不聞。就在此時，忽見沿途民眾，不約而同跪倒一片，接連數(shù)十里，盡皆抬頭望向趙熹，不住有人抽泣，呼號：“趙令一心為民，以下犯上，生擒王侯！有趙令在，我等再也不反了！”聲勢一浪高過一浪，氣壯山野，早已把劉隆的咒罵聲淹沒得無影無蹤！
趙熹、竇固、龍述、淳于林等深為感動，跳下馬來不住躬身還禮，良久才得以抽身回到縣府。
剛下馬，就聽到稟報，說有位黃門侍郎梁松來過，聞聽趙令和竇侍郎等去董家莊會竟陵侯了，估計一時半會回不來，自己就先回郡守府了。
趙熹一愣，竇固連忙解釋道：“陛下本派遣兩名侍郎前來懷縣，只是因為事情緊急，梁侍郎又是文官，故此，竇某就獨自領(lǐng)兵前來增援了！”接著就把拿下繇延之事，講了一遍。
趙熹等人方才知曉經(jīng)過，特別是淳于林聽說繇延被捉歸案，更是欣喜萬分。
過不多時，蜀中又傳來消息，蜀郡太守張穆被一個叫做廉范的獄卒救走，已逃至廣都。而大司馬吳漢率領(lǐng)劉尚與太中太夫臧宮帶萬余人征討史歆，后陛下又增發(fā)廣漢、巴、蜀三郡之兵，現(xiàn)已團(tuán)團(tuán)圍住成都。
陳眾聽說后，緩緩長出了一口氣！
當(dāng)晚，趙熹將懷縣度田案情原委，處置方案以及劉隆之事，詳盡于書，命人送往京師。
他不知道，今夜送往洛陽的奏疏不只一個，還有一封，來自汝南郡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