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岳自問是個睡眠質(zhì)量不錯的人,可是這個晚上,他沒睡踏實。
久違的,他做夢了,夢里依稀是慕尼黑機場,他獨自站在值機大廳里,茫然的看著大屏幕上的航班信息從“正?!币粭l條變成“延誤”,無計可施——倫敦希思羅機場因大霧臨時關(guān)閉,所有飛往倫敦的航班都取消了,包括他預(yù)定的那一趟。
平安夜的鐘聲敲響,他一個顫栗驚醒過來,再睡下去的時候,夢里出現(xiàn)了公寓的房門,掛著圣誕花環(huán)。他拿起鑰匙開門進去,窗邊站著一個女孩,回身看向他,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撲進他懷里。
他擁抱著她,撫摸她微卷的栗色長發(fā),柔聲道:
“MuMu,我回來了?;貋淼穆飞?,特地去史蒂夫博物館給你買了這只泰迪熊,錯過了航班,沒來得及跟你一起過平安夜,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這番話久久沒有得到回答。
他詫異低下頭,抱在懷里的哪里是女孩,而是一只巨大的棕色泰迪熊。周圍熟悉的房間景色被茫茫霧氣取代,再次看清,卻已是希思羅機場的登機口,那個女孩拖著行李箱,一步步離他遠去,他喊她,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臉上被一團白霧蒙著,他看不清,只是聽見她一聲聲喚他的名字,驚慌失措的,連抽泣都在顫抖。
他聽見她說:
“沈江岳,你在哪兒?我害怕…我可不可以不要回國,我不想離開你,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該怎么辦,沈江岳…”
他想回應(yīng)她的呼喊,但拼盡全力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壓著,連喘息都格外困難。
卯足了勁喊出聲來,半晌暈眩,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挺坐在床上,大汗淋漓。
眉心如墜重物,他抬手輕輕捶揉,許久,終于緩過神來,長長呼出一口氣。
八年了,他卻是第一次夢見她,還是用這種最無措的狀態(tài),去面對那場無法釋懷的不辭而別。
伸手拉開床頭抽屜,幾乎空置的抽屜里,只有一只米黃色的泰迪熊鑰匙扣,封裝在透明PVC塑料盒里,做工不算精致,毛質(zhì)卻很柔軟。
這上面原來掛著他倫敦公寓的鑰匙,是那個叫MuMu的女孩留給他的唯一一樣?xùn)|西——當(dāng)他趕回公寓的時候,已經(jīng)是12月26日早晨,距離他們約定的平安夜,過去了整整40個小時。
迎接他的,是空蕩蕩卻整理的很干凈的房子,疲憊的亮了兩天的圣誕樹,以及獨自坐在冬日陽光里的這只小熊。
想起這個場景,突如其來的驚恐席卷全身。
沈江岳猛地翻身下床,著了魔一樣趕到客房門邊,房門關(guān)著,他想敲門,手抬起來卻又放下了,猶豫片刻,他俯首到門上,隔著門,屏息凝神傾聽。
還好,他聽見了她均勻的呼吸聲。
懸著的心緩緩落了地。
但再聽,那呼吸聲似乎特別沉重,女生會發(fā)出這么沉重的呼吸聲?
躊躇再三,他輕輕按下了門把手。
門開了。
她居然沒有鎖門。
他還真沒想到她居然不對他設(shè)防!
雖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這至少說明她信任他。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有些小竊喜,然而這種小竊喜并沒有維持很久。
駱以琳雖然睡著,但呼吸沉重,甚至有些困難。
他輕輕推了推她:
“Erin?”
見她沒有反應(yīng),又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
微微有些發(fā)熱。
果真是破傷風(fēng)針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低熱是正常的,這個程度還不需要叫醫(yī)生。
他于是站起身,快步出去倒了溫水回來,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懷里,她的眸子微微張開了,卻也不知是沒睡醒,還是發(fā)著燒神智不清,她竟然轉(zhuǎn)過頭,給自己調(diào)挑選了一個舒服的位置——枕在他的鎖骨上,額頭剛好能抵在他頸側(cè),這個弧度剛剛好。
熱量透過他的皮膚傳到他身體里,比他剛才感覺到的要熱的多,他只覺得燒心,趕緊將水杯送到她嘴邊,柔聲道:
“喝點水,會舒服些?!?p> 她聽話的喝了小半杯,意識也清醒了些,低聲道了聲謝謝。
他將水杯在床頭放了,又抬手摸她的額頭,又試了試她頸側(cè):
“難受嗎?難受的話,我叫醫(yī)生來?!?p> 靠在他肩頭的腦袋搖了搖:
“我沒事,你快回去睡吧。再不睡天都亮了?!?p> 這才兩點,離天亮還早著呢。
他忽然擔(dān)心她神志不清,如果是的話,問題就嚴(yán)重了!
“Erin,回答我?guī)讉€問題?!?p> “嗯?!?p> “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在…你家?!?p> “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黑夜?!?p> “我是誰?”
這個問題,她沉默了片刻,才道:
“沈江岳。我記得你,你是沈江岳…”
他松了口氣,卻也不敢掉以輕心,同她商量道:
“Erin,你在發(fā)燒,應(yīng)該是破傷風(fēng)針的副作用。現(xiàn)在情況還好,但是如果等等發(fā)高燒,你會很危險。去我那邊睡好不好?”
客房的床是張單人床,太窄了,只夠一個人睡。
這個問題,她沉默了。
沈江岳趕緊保證: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我只想確保你的安全。你在我家留宿,千萬不能出什么岔子,不然我沒辦法向你家人交代,你得對我負(fù)責(zé)任啊?!?p> 聽了這話,駱以琳終于點點頭,任由他抱著,放進了主臥的床上。
剛才一場夢魘,他的襯衣都濕透了,如果是平時,了不起脫了繼續(xù)睡,但今天,他卻格外在意,起身去浴室擦了個身,換了套襯衣,又倒了水,這才回主臥來。
駱以琳已經(jīng)睡著了,就在他剛才放下她的地方。
他便也不吵她,輕手輕腳的窩進被子里,關(guān)了燈,躺了會兒,忽然意識到這樣其實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于是心一橫,轉(zhuǎn)身將她摟進懷里。
一夜無話。
再醒來,天已經(jīng)亮了。
沈江岳的生物鐘很準(zhǔn)時,六點半,起床晨練,慢跑運動半小時,回家洗澡換衣服,看個晨報,然后開車去公司。
早飯對于他而言,不是必需品。
但是如果住在鉑爾曼公館,他會在晨練結(jié)束之后,讓餐廳送茶點——鉑爾曼酒店的早茶,在旗峰市是出名的好吃,即便不是節(jié)假日,也門庭若市,一位難求。
只不過今天,當(dāng)他打電話給管家的時候,管家說剛才駱以琳已經(jīng)請服務(wù)中心送了食材上去,有吐司,黃油,牛奶,雞蛋,總之是要做早餐的樣子。
剛才出門的時候,他檢查過她的體溫和狀態(tài),一切正常。
看來他出門之后,她也就跟著起床了。
果不其然,沈江岳回到家,駱以琳已經(jīng)梳洗完畢,穿著他買的那條連衣裙,在廚房準(zhǔn)備早飯。
聽見有人進屋,她轉(zhuǎn)身迎接,不曾想正好與沈江岳四目相對,只是片刻,她便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般,轉(zhuǎn)開了目光。
他不自覺心動,抬手試她的額頭,沒有明顯發(fā)熱。
他于是順勢敷上她臉頰,將那俏麗面龐托起,仔細(xì)端詳——她化了淡淡的妝,啞光的大地色系很適合她。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她臉頰上的劃傷,雖說用粉底遮蓋了些,但還是明顯泛紅,隱約看得到血痕。
溫柔的眸光里平添了些憐惜,她自是看到了,問道:
“很明顯嗎?”
沈江岳直言不諱,認(rèn)真回答:
“嗯。萬一留疤了怎么辦…?”
“留就留唄,無所謂啦?!?p> 誰知,她自我調(diào)侃的一句話,卻換來他極其認(rèn)真的回答:
“對,無所謂。留疤也好看?!?p> 她聞言,愣了半晌,雙頰倏爾通紅,從他掌心里躲開,匆忙轉(zhuǎn)移話題:
“快去洗澡換衣服吧,早餐一會兒就好?!?p> 她怎么知道他有早晨洗澡的習(xí)慣?
不過也是,該不會有人穿著運動裝直接去上班的。
沒多想,沈江岳應(yīng)了聲好,這便拿了衣服洗澡去,待換好衣服出來,早餐已經(jīng)擺在了桌上——正統(tǒng)的英式早餐,烤番茄,培根,煎蛋,面包不僅用烤箱烤的兩面酥脆,還抹上雞蛋液又用平底鍋煎了一次,金黃的色澤令人食指大動。
“速度夠快的啊?!鄙蚪啦涣哔澝?,拎了塊兒培根送進嘴里,正看見駱以琳眉頭一蹙,“怎么了?”
駱以琳搖搖頭,將黑咖啡放在他面前,嫌棄道:
“能不能好好用叉子?這么些年英國白呆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英國住過一段時間?”
被他這樣一問,駱以琳啞然,眸光不自覺轉(zhuǎn)向一邊,剛好觸到裝飾架上的相框——是他在郵輪上的照片,背景剛好路過大本鐘。
“看到照片,猜的?!?p> 駱以琳這樣說著,轉(zhuǎn)身去端自己那份早餐。
雖然覺得牽強,但從照片猜測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妥,沈江岳便也不再追問,全身心投入到美味的早餐里,兩人就這樣對席而坐,偶爾扯兩句時政要聞,談笑風(fēng)生中,短暫卻愜意的早間時光匆匆而逝。
吃過早飯,一起收拾了廚房,兩人便回各自房間整理隨身物品,準(zhǔn)備出門上班,再回到客廳里,沈江岳刻意選了件卡其色西裝,配與她的香檳色小西裝外套很是相稱。
二十分鐘后,沈江岳的銀色捷豹停在了北辰國際辦公區(qū)樓下。
車停穩(wěn),他側(cè)過頭看她,剛才出門前他隱約有一種錯覺——他們已然是一個家庭,這不過是每天早上例行的分別,等晚上下班,他會再接她回來,一起吃晚餐,一起看電影。
可是此刻她對他說謝謝,解開安全帶準(zhǔn)備下車,他突然意識到過去的12小時,不過是偶然。
悵然若失中,他聽見她喚他:
“沈江岳,開門呀?”
他開車有鎖門的習(xí)慣。
沈江岳哦了一聲,卻沒有開鎖,看了眼時間:
“才八點半,急什么?”
“都到了,不上樓坐這兒干嘛?”
“再坐會兒?!?p> 他原本想說“再陪我一會兒”,但還是覺得太矯情,終究沒說出口。
駱以琳也沒拒絕,靜默的坐了會兒,就聽他又道:
“我想了想,要不今天請假吧?你的證件昨天不是都丟了嗎?我可以陪你去補辦,好像還挺麻煩的。”
“不用了,剛才做早飯的時候,市政來了電話,說東西已經(jīng)送回來,放在公司大堂的保安室了,讓我檢查核對一下,簽個回執(zhí)?!?p> 這就找到了?市政辦事什么時候這么有效率?!
“那…你的身體呢?要不要去醫(yī)院再檢查下?畢竟你昨晚都在發(fā)燒?!?p> 說到昨晚,駱以琳倏爾臉紅,囁嚅道:
“昨晚…麻煩你了,謝謝你照顧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都挺好的,傷口不痛,也沒有在發(fā)燒,沒問題的?!?p> 好像真的沒什么借口可找了。
沈江岳只好妥協(xié),不甘不愿的道了聲“好吧”,又為自己爭取道:
“那我晚上來接你下班,一起吃飯?”
見她猶豫,他趕緊“翻舊賬”:
“昨晚你跟我打賭來著,現(xiàn)在你欠我一頓飯?!?p> 原來是這個原因。
“嗯…一起吃飯是沒問題啦,就不用你來接我了,我自己過去吧?!?p> “你怎么去?坐地鐵???你就沒有心理陰影?”
這句話,戳到駱以琳心里了——別說,她還真有心理陰影。
猶豫中,大樓保安來敲車窗了:
“先生,這里是臨時停車區(qū),不能停太久,麻煩您挪一下車。”
沈江岳應(yīng)了聲好,看向駱以琳,笑道:
“快點答應(yīng)我,保安要趕人了?!?p> 駱以琳抬眼看了看車窗外耐著性子等的保安小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妥協(xié)了:
“好吧,那晚上等你來接我,六點下班,我收拾下東西,應(yīng)該六點十五能到這兒?!?p> “好?!鄙蚪勒f著,終于按下開鎖,“去上班吧,晚上見?!?p> 看著駱以琳下車,他心底里忽然涌出一股悸動,不顧保安小哥郁悶的眼神,開門下車,喚了她一聲。
她轉(zhuǎn)過身,便被他一把摟進了懷里,結(jié)結(jié)實實一個擁抱。
正是上班時間,周圍步履匆匆的人群紛紛放慢了腳步側(cè)眼看他們,駱以琳被圍觀的不自在,嗔他道:
“沈…沈江岳你干嘛,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的,放開我?!?p> “那所以,晚上沒人的時候我可以這樣抱你咯?”
“沈江岳!”
罵他不要臉的話還沒說出口,她便聽他輕笑一聲:
“謝謝你,早餐我很喜歡。很想多一些這樣跟你相處的時間,之后會有機會的,對吧?”
駱以琳正在思考著他這番話是什么意思,卻聽他又道:
“沒關(guān)系,你不用急著回答我。我回公司了,身體不舒服,或者有別的情況,隨時聯(lián)系我。晚上見。”
這樣說著,他終于放開她,又抬手拍了拍她的發(fā)頂,才轉(zhuǎn)身坐回車?yán)锶?,隔著車窗跟她揮了揮手,駕車離去,徒留駱以琳在路邊站著,眉頭微蹙著,不知如何是好——明明知道這就是個“高段位”渣男,已經(jīng)上過一次當(dāng)了,但為什么,就是不能拒絕他這種中央空調(diào)一樣的供暖模式!
所以真的是單身太久了嗎?看個渣男都小鹿亂撞的?
茫然間,保安小哥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小姐,麻煩您跟您男朋友說一下,這邊是臨時停車不能超過十分鐘的,我也是按制度辦事,大家行個方便,好吧?”
“好,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p> 駱以琳話剛出口,突然醒過神來: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我跟他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