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張府書房內(nèi)。
張居正端坐在太師椅上,面色有些復(fù)雜。
他想到今日新帝登基,遺詔頒布,百官極為擁護,元輔徐階的聲望甚至超過了扳倒嚴嵩父子的時候,連帶著他也聲望大漲。
但想起好友高拱說他“翰林院學(xué)士,真比大學(xué)士還大學(xué)士”時,不由得苦笑一聲,他當(dāng)然知道高拱所指,也明白了徐階為何會讓他去摯筆擬遺詔。
游七在下首道:“主翁擬制遺詔,得元輔和百官支持,很快就能入閣,完成先生平生所愿。”
張居正卻道:“現(xiàn)在也不能展平生之愿,還要等待時機,元輔、高新鄭都有治國之材。我就算入閣,也只是在他們之下,就算元輔器重于我,遺詔之事,元輔已與其它三位閣老結(jié)怨,朝中要起紛爭了?!?p> “在下明白了?!庇纹哳D了頓,將今日與張敬修的對話告訴了張居正,道:“大公子年紀雖輕,但嗅覺靈敏,真主翁之麒麟子?!?p> 張居正不置可否。
游七退下之后,張居正靜坐看了會兒子們的課業(yè)。
嗯?“格物,須分門別類窮其理”“實踐出真知”“對于民生國技,應(yīng)大力鉆研工匠之道,奇技淫巧越多越好”。
他認得這是張懋修的字跡,張居正瞇起了雙眼。
凌晨,聞得雞鳴聲后,由于夜間睡得實在太早,張敬修醒后來睡意全無,便起身穿著勁裝到院中跑跑跳跳鍛煉起來。
剛鍛煉沒一會兒,張居正身穿官袍準備去參加新皇登基的第一天朝會,見張敬修身上跑的熱氣騰騰,愣了一下,板著臉喝問道:“大清早起身為何不去讀書,反在此胡鬧?!”
若是以往的張敬修被張居正喝問,早就噤若寒蟬了,但此時他上前施禮,道:“回父親,孩兒正在打熬筋骨,強身健體。兒以為讀書人當(dāng)‘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實不應(yīng)只是個文弱書生。”
“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此言大善?!睆埦诱謸衢L須,頷首點頭微微回味。
張居正定了定神,向張敬修道:“待為父下朝后,你到書房來,為父有話問你?!?p> “是,父親?!睆埦葱扌闹幸幌?,躬身將張居正送出大門。
......
及至張居正下朝,張敬修便被父親叫入書房。
張居正拿著張懋修作的筆記,盯著張敬修問道:“格物,須分門別類窮其理;實踐出真知。此乃大家之言,是何人教與你的?”
在昨夜看到這些話時,他便詢問了張懋修何人所教,得知是自己的長子所說,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相信:這等大智慧之言,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說得出的?
張敬修聽到張居正的問話,心下有些不解:他以為張居正會問他與游七之間的談話,沒想到卻是......
不做他想,答道:“此言無人所教,是兒子自己琢磨的。孩兒以為,世間萬物皆有其理,不可一概而論,當(dāng)具體事物、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再以實踐驗證,才是真知?!?p> 作為一名實干家,張居正頗為認同張敬修的“實踐論”,他早年受理學(xué)、心學(xué)的熏陶,又在各地游居三年,深感唯有實干方能興邦。
張居正頷首道:“你既能悟出此言,那說明書是讀到點子上了?!?p> 抿了口茶,張居正繼續(xù)說:“你讓游七轉(zhuǎn)述的話我已知。哼,小小年紀,就敢妄議官場、朝堂之事,真是不知好歹?!痹捳f嚴厲,但語氣中卻有些欣慰。
張敬修回道:“父親所說,孩兒不敢茍同。兒以為,天下之興亡,匹夫有責(zé)焉,更何況我輩讀書人!”
不待張居正言教,張敬修侃侃而談道:“兒素知父親有匡扶天下之志,輔弼國家之心。當(dāng)下國家積弊甚多,內(nèi)有土地兼并、吏治敗壞,外有南倭北虜。于此時,一些祖宗之法已不適用,須知‘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事物非一成不變,須與時俱進,若不行變法改革之事,則國家積弊愈深,待到積重難返之時,則天下危矣!”
“而要行變法之事,必然會觸動很多人的利益,若以權(quán)力強行為之,縱使變法取得一時成功,也會難以持久?!?p> “因此,當(dāng)下要行變法之事,一要開啟民智,集聚天下民心,使天下人知變法之利,亦可將變法之思想傳承下去。所謂功成不必在我,只要有變法圖強思想傳承,繼任者無窮無盡矣;二要分清主次,先易后難,先解決當(dāng)務(wù)之急,將好啃的骨頭啃下后,再解決主要問題,綿綿用力,徐徐圖之。”
“待時機成熟后,便可予以雷霆之擊,盡革歷代積弊!如此,方不會人亡政息?!?p> 張敬修一口氣說完,感覺嗓子有點干,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而張居正眼睛瞪得大大的,目瞪口呆地看著張敬修,連胡須擰斷幾根都無所覺。
他實在不敢相信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有這樣的見識,能夠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已經(jīng)遠遠超過他年少之時的見識。不,縱使是現(xiàn)在的他,也沒有想的那么深、那么遠!
雖然張敬修沒有說出什么具體的方法來革除積弊、變法圖強,但這樣一番高屋建瓴的話可謂極具指導(dǎo)性,只要其多加歷練,便有輔政之才。
張居正心中驚訝:這是我的兒子?難道這就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在聽聞游七所說后,他知道兒子也算是有些見識,但遠遠未想到居然會如此見識深遠。
看著張居正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張敬修心中微微有些得意,畢竟能以嘴炮唬住這千古一相,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過了好一會兒,張敬修以為老爹會夸夸他。
沒想到,張居正反倒呵斥道:“哼,黃口小兒,算是小有見識,但切不可驕傲自滿。你既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又言‘實踐出真知’,就切勿滿口空談,否則縱使舌顫蓮花,也不過是禰衡之流!”
張敬修心中苦笑,難怪老爹教的皇帝學(xué)生會對他恨之入骨,在他死后甚至還想把他挖出來鞭尸,這樣的教育方式不引起小萬歷的逆反心理才怪......
不過他也知道張居正深恨空談,在執(zhí)政時就強行封閉天下書院。
“不過,你有如此見識,也殊為不易了。今后,你當(dāng)多鉆研學(xué)問,修身養(yǎng)性,凡事需三思而后行,不可妄自尊大?!睆埦诱诡伓囟氐?。
張敬修默默吐槽道:你自己還說“吾非相,乃攝也”,就差把“日月為明,萬國仰大明天子。丘山為岳,四方頌太岳相公”這樣的對聯(lián)用黃金裝裱掛在門前了,居然還好意思叫別人不要妄自尊大。
但此時張敬修也只能躬身受教:“孩兒謹遵父親教誨,兒今后必定謹言慎行、實事求是?!?p> 張居正又道:“嗯,你現(xiàn)在還只是個童生,還有兩個月便是順天府府試了,你準備的如何?另外,為父請了一名時文大家來輔導(dǎo)你和嗣修、懋修。此次切不可再向上次那樣折戟了?!?p> “是,孩兒必定不負父親所望?!睆埦葱拮孕诺恼f道。
......
在張居正父子二人相談之時,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xué)士高拱正與其同鄉(xiāng)武英殿大學(xué)士郭樸促膝相談。
“肅清,此次徐華亭撇下我等其他閣臣,獨自擬先帝遺詔,分明是未將我們放在眼里,長此以往,以后內(nèi)閣哪里還有我們的位子。你看昨日遺詔頒布,讓徐華亭一人盡得人心。我心中之氣實在難平!”郭樸憤憤不平的說道。
高拱面色也不好看,說道:“哼,且讓徐華亭得意一時。”
郭樸又有些意不平道:“還有那個張?zhí)?,不過翰林院學(xué)士,有何資格擬制遺詔,實屬僭越。我看他和徐華亭就是一丘之貉?!?p> 聽郭樸說道張居正,高拱卻道:“質(zhì)夫兄,我與太岳共事多年,他不是那樣的人?!?p> 郭樸搖搖頭,道:“且不管那張?zhí)溃C清心中可有良策對付徐華亭。”
“徐華亭老謀深算、詭計多端,此刻又已得百官之心,聲望無兩。我等還是靜待良機,不可貿(mào)然行事,務(wù)必做到一擊必殺!”高拱臉上殺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