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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閣老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吾愿為先

大閣老 離之淵 3567 2021-05-07 19:50:46

  檢討廳中,眾翰林都是若有所思,張敬修之言雖是功利,可又以事功解釋修身,以立功修行道德,在功中見德,可謂是另辟蹊徑來達到立德的目標,而立德、立功、立言不正是儒者所追求的三不朽嗎?

  不過翰林們打小就研讀四書五經,深受程朱理學的熏陶,又哪會輕易被張敬修說動,尤其是有理學大家之稱的周子義及沈鯉,更是覺得張敬修之言非是正道,他們對于理學一道的堅持,豈會因張敬修幾句話而動搖。

  但見周子義一臉肅然,捏須沉吟,看向張敬修,目光并不嚴厲,卻有著寧靜與堅持:“張修撰說國朝多年積弊,非是經書及仁德可以解決,此言大謬!余以為,如今世道之衰,不在于事功有無,而在于士大夫不知禮義仁德為何物,舉天下貿貿然奔走于功利之場,這才是國之大憂愁。因此,才更要以儒術定綱紀,持綱紀以明賞罰,使民日勸善改惡,而不為異物所遷焉,此一道同心,正人心而維國脈之本也。張修撰卻大談功利之說,豈不是舍本逐末?!?p>  “此為正理之言,乃治國之正道也。”

  “不錯,以綱紀正人心,天下自然大定,人心向背,縱是事功,又有何用?”

  “董子言’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記其功’,此乃正誼明道,以功利講仁德,實不可取?!?p>  ......

  眾翰林中,除少數(shù)崇尚心學外,大多都堅持理學為正宗,對張敬修之言并不認同,這并非個人恩怨,而是所堅持的價值觀不同。

  張敬修微微搖頭,翰林院堪稱是文人的最高殿堂,是執(zhí)天下文壇之牛耳的地方,大才子王世貞就心心念念地想入翰林院為詞臣。

  翰林院地位如此之高,經過精挑細選出來的翰林,自然是這個時代精英中的精英,他們就是大明官紳主流觀點代表,從這些翰林中就可看出,天下持這種觀點的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

  而張敬修在后世讀《萬歷十五年》時,就對書中的一句話記憶猶新,并也有過深入思考:大明在體制上實施中央集權,其精神上的支柱為道德,管理的方法則依靠文牘。

  在這個交通信息不便利的年代,管理這么大的疆域,皇帝到底依靠什么呢?很簡單,各級官員。

  但是皇帝要如何管好各級官員?官員們又該如何替天子牧民,安定天下?

  這就需要有一套全天下人都遵守的“行為準則”,讓他們一步不敢越線,否則就會被唾沫星子淹死。這套行為準則,就是圣賢書里的倫理道德,讀書人一直所學的圣賢書,就是在學習怎么治國。

  所以,這樣當官就容易多了,因為辦事的規(guī)章程序都在那里,按照這個來就行。遇到麻煩了,翻翻圣人書,是不是違反倫理道德?文人靠書上的“道德”治國,一切也就好解決了。不管是地方官還是京官,都可以這么來,很簡單。這也是這些精英們維護以德治國的真正原因。至于事功、變革,他們是打心眼里害怕,也不想去做。

  雖然這些熟讀四書五經,從層層重圍殺出來的官紳中不乏高拱、張居正、潘季馴這樣的實干之才,可這只不過是幸存者偏差而已,其中大多數(shù)精英只是成為權利斗爭高手。

  張敬修吁了一口氣,問周子義:“周編修說以儒術定綱紀,以綱紀定人心,那么敢問周編修,若是你非是朝廷命官,而是一個家中田地被豪強兼并、失了生計的小民,以至心中怨恨,綱紀可定你心否?還請周編修實言告之。”

  周子義張了張嘴,很想大聲說’可以’,但這并不是舍生取義。

  其他翰林也都沉默不語,若是真面臨沒有生計的絕路,人心要定,那就只有重獲生路,這個時候,憑借儒術所定下的綱紀,又哪能真正安定人心?

  張敬修繼續(xù)道:“若是在下面臨這等局面,除非另有生計,心才可安定?,F(xiàn)天下流民日益增多,不就是因為失去生計嗎?管子云: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我等為官,便是要為百姓之倉廩衣食奔走,兼以仁義道德教化,才是牧民之正道,而非將二者顛倒,亦或是只談仁德教化,不談為民事功?!?p>  周子義聽了道:“此言差矣,以仁德教化就不是事功嗎?此功莫大焉。再者,仁德當在功業(yè)先。譬如,漢高祖拋妻棄子,唐太宗手足相殘,此二君縱克定禍亂、創(chuàng)立不朽基業(yè),但無明理,以修內圣之心,于齊家明倫有虧,天下人心不服,與三代以仁德定天下差之遠矣。我等圣人弟子,不先以仁德修身,繼之以仁德治世,反以功利治世,如何能讓天下人心服?”

  劉邦將兒子女兒丟下馬車逃命,李世民殺李建成,李元吉,這等行為有悖人倫,在儒家眼底,德業(yè)是第一位,功業(yè)是最末,這等德業(yè)修行如何與三代的君王相較,天下人又怎會心服?故而,此言也得到廳中翰林們都認同。

  此時,在天下這最為清貴之地,翰林們的閑聊,儼然成了一場辯論,一場以事功為主的功利之說和以德治國之間的辯論,這是兩種不同觀念的碰撞。

  張敬修心道:若是不將周子義駁倒,他這種事功及不避諱言利的倡議,要得到這些清流華選的認同,幾不可能。

  周子義見張敬修低頭不語,以為張敬修被自己難倒,心中微有些得意,這后生晚輩仗著家世,竟敢在翰林院大談功利之說,視理學正道于無物,看我不駁得你啞口無言、丟盡臉面,看你如何養(yǎng)望!

  正得意間,就見張敬修微微一曬反諷:“真腐儒之見,齊桓公殺公子糾,公子糾大臣召忽殉死,管仲不殉死則矣,反仕殺主之君齊桓公,此仁乎?孔子卻道,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p>  “齊桓公、管仲以功業(yè)見仁,其私德雖有失,但功甚大,此功便是大德。漢高祖有救時之志,太宗有除亂之功,二者皆終結亂世,于天下有再造之功,天下萬民無不感恩戴德,此非大德乎?現(xiàn)北虜猖獗,邊事危急,流民遍地,朝廷財政艱難,汝平日自處曰仁義曰道德,在此多事之際,汝能堪亂救時乎?坐議立談無人能及,臨機應變百無一能,空談之被竟敢輕視事功,取笑定國安邦之人,誠為儒者笑爾?!?p>  周子義被張敬修說的滿臉通紅,一時之間卻又無言反駁,只得掩面退下。

  眾翰林見周子義被駁倒,都是驚訝于這年少年狀元的辯才,周子義所說皆為理學正宗之言,是大多數(shù)讀書人所認同的至理,而張敬修所言功業(yè)之中自有大德,確實史實實事,畢竟就連孔圣人都是這樣評價管仲的。

  張敬修環(huán)視著檢討廳中陷入沉思的同僚們,趁熱打鐵道:“我等儒者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卻又不真正放下身子去為百姓謀福,反而為所謂的養(yǎng)望來自持身份,惜羽好名,為留自身清名,空談仁義道德,將罪責歸于君主,而恥談功利,輕視事功,此可取乎?”

  張敬修這話極是尖銳,說出了此時清流官的通病,他們的眼睛雪亮,只是卻總盯著君主的私德,認為皇帝只要德行高尚,這天下就可以太平了。

  所以,明朝的官場中,有一股受了委屈就’辭官’的風氣,這能提現(xiàn)他們淡泊名利。而對于一些有悖于祖宗家法、圣人言論的政策,不惜用生命去反對,更讓人無語的是,甚至有時候會毫無理性的為了反對而反對,以此來贏得一個’敢于直諫’的好名聲。但是真讓他們提出什么可行之策,就只能泛泛而談,不能解決實際問題。

  原因何在?不就是因為清流官們未真正去基層與百姓接觸,未真正去治民、治軍、治水,不知其中艱難,才敢滿嘴放炮,說出些看似有道理的廢話。

  詭異的事,大明朝還就喜歡這種官員。因為沒有去做實事,又總是說著正確的廢話,這樣自然名聲好,品德高尚,升官也就自然而然了。這等導向,豈能放任?

  想到這里,張敬修聲音變得激昂起來:“吾等常言德在功前,豈不知功之所在,德之存焉。于為官者而言,有其功必有其德,無其功則德為空,為官者若能解百姓生計之苦,此即為大功,亦為大德。我輩讀書人皓首窮經,常于故紙堆中索跡,言必稱三代,卻不知三代之道,就在三尺之內,日用之中,時時可躬身踐行。

  我等翰林若只愿為清貴詞臣,從嘴上說三代之治,恥于事功,那么天下讀書人自也效仿,如此想要實現(xiàn)三代之治,只不過空談臆想而已,實枉作功夫,如井中撈月。

  孔圣人言三代之治,乃是身體力行,俯身事功。可現(xiàn)如今,吾等于圣人之學,得其粗而遺其精,則流而為度數(shù)刑名,圣人之妙用,英豪竊聞之,循其流而忘其源,則變而為權橘縱橫,故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趨天下之變,而仁義道德不足以安定天下。

  內圣外王,內圣是綱,外王是目,舉一綱,萬目可張,但索其綱,需從目尋,故綱目并舉方為先圣之意,如此修齊治平可得矣。故而,此翰林往州縣掛職之事,吾愿為先!”

  從掌院學士諸大綬到各檢討,都被張敬修這清晰有力的話語所震。以往,他們言必稱三代,總是從圣賢留下的只言片語中尋找,這難免陷入空想。與其如此,不如在事功中去追尋三代之治,這是實踐出真知,乃是煌煌正理!

  這一刻,一些翰林都面露慚色,他們在為官之前,都立下為生民立命之宏愿,可入了官場之后,卻又一心想著養(yǎng)望,好作進身之階,從未想過去任那親民官,為民做一些實事?,F(xiàn)在,就連保留翰林身份,去州縣掛職為親民官都不樂意,這其實都是私心在作祟。

  張敬修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翰林們也回過神來。

  編修沈鯉向張敬修鄭重行了一禮,肅然道:“君平事功之言,真乃高論。若君平真躬行,而非口談事功,那在下必當效仿,去任一任那親民之官,造福一方!”

  黃鳳翔道:“吾亦愿往,請掌院學士題請翰林掛職之事?!?p>  羅萬化大笑道:“鳴周兄有此心,在下豈能居于人后?!?p>  .......

  張敬修欣慰一笑,他這一番長篇大論,總算是沒有白費,讓自己在這些精英同僚中有了一些支持者,這就是思想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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