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黃昏時,張敬修乘著馬車趕往李閣老胡同,羅萬化、黃鳳翔也都住在工部分配的四合院中。
說起來,如果工部不給翰林們分配房子,翰林們在京城中還真是居大不易。
就像張敬修,身為大明從六品官員,他每月的正俸是八石,不過這八石自洪武年后就從來沒給過本色,全是折色,實際上真正發(fā)到手里,也就是每月一石米,二兩多銀子,以及幾張破布破絹。
但是就這點錢,坑爹的戶部還時??郯l(fā)、拖欠,甚至不發(fā),這也是因為國庫實在是有些空蕩蕩。明史上說,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其實也說的不對,以柴薪皂銀而論,張敬修身為從六品官,可免費差遣四名民役,后來朝廷把雇役折算成錢,每人每個月一兩,四名就是四兩。也就是朝廷每個月給你四兩銀子,你拿去雇役,當(dāng)然雇不雇在你,這個錢每個月由兵部發(fā)放。
有了柴薪皂銀,也就有了直堂銀,所謂直堂銀,是每個衙門朝廷都有規(guī)定直堂吏員皂役多少,然后撥款給俸。
之后各個衙門就故意少雇吏員,把節(jié)約的這筆錢發(fā)給官員。直堂銀每月一兩幾兩,甚至十幾兩不等,總之看衙門的創(chuàng)收能力。這筆錢等于部門獎金了,是由各個衙門發(fā)放到官員手上。
由于這兩筆錢不走戶部,故而容易被人忽略掉了,以為明朝官員薪水只有正俸一項。實際上以張敬修現(xiàn)在的從六品官,實現(xiàn)年薪百兩,是輕而易舉的。
不過這年薪百兩對于剛?cè)牍賵龅木┕賮碚f,顯然是有些不夠的,不是不夠日常生活開銷,而是不夠官場交往。
進(jìn)士們?yōu)楣俸?,會試時的大小座師、房師都在京城,這逢年過節(jié)的去拜訪恩師,備上十幾二十兩的禮品是最基本的,這樣一來當(dāng)京官后一年五六百兩的花銷的都是正常。
到王家屏住得四合院時,就見于慎行、羅萬化、黃鳳翔、張位、李維楨、沈懋孝都已經(jīng)在這里,至于陳于陛則是被他老爹陳以勤留在府中待客。
眾人見張敬修到了,都是說起他那套事功及功業(yè)中修德的說法,話語中對張敬修的所言推崇不已。
張敬修也很是高興,倒不是因別人認(rèn)同他的言論,而是為這些精英樂于接受新思想而高興。不過在這個時代,想要讀書人接受一種新思潮,除了得在儒學(xué)這螺螄殼里繡花外,還得要玩出不悖于孔圣人的新花樣方可,否則難免被此時的讀書人視為歪理邪說。而張敬修那套事功、功利的說法,恰恰就是在儒學(xué)框架內(nèi)闡釋出的新論,這也讓不拘泥于程朱理學(xué)的讀書人所歡迎。
眾人說了一會兒話,于慎行道:“君平,我們今夜就在這小院飲酒論道如何,我和忠伯兄這院子雖小,但也算清凈?!?p> 張敬修道:“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馮保,邀我們?nèi)ナ矂x海飲雄黃酒,馮公公現(xiàn)在是皇太子大伴,為人頗識大體,才學(xué)也是不凡,幾乎不下于我等翰林,諸位可愿前往?”
羅萬化一向鄙夷閹人太監(jiān),聽張敬修說要赴一個大太監(jiān)的約,頗為不悅,不過聽張敬修這么稱贊馮保,也放下成見:“我也聽說過這位馮公公,據(jù)說他工于音律,琴藝極佳?!?p> 其他人也是點頭,表示聽過馮保的名頭。
這些翰林,除了羅萬化外,倒也沒人特別憎惡太監(jiān),只是敬而遠(yuǎn)之罷了,現(xiàn)在看在張敬修的面子上,也都應(yīng)了下來,表示愿意去赴馮保的酒宴。
于是,眾翰林連同隨從、家僮近二十人就沿著皇城根向什剎海而去,到了馮保的外宅已經(jīng)是酉時二刻,門子入內(nèi)通秉后,不久就見得馮保親自出門前來迎候。
此時,馮保一身青布儒衫打扮,頭上那頂叫人望而生畏的剛叉帽也換成了一頂儒雅可親的程子巾,看起來倒像是位學(xué)究。
翰林們見馮保這身打扮,心中都先添了一分好感。
馮保門外眾人有翰林、有庶吉士,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京中太監(jiān)即便是司禮監(jiān)掌印、東廠提督也不能請到這么多清貴名流赴宴,這當(dāng)然是張敬修的面子了。
馮保朝翰林們一揖,笑著道:“諸位大夫快請,馮某早已準(zhǔn)備好了酒食款待諸位大夫,恭候諸位大夫多時了?!?p> 眾人還了一禮,隨著馮保到了外宅的后院,見石榴花盛開,臨前海的東岸,打著一溜卷棚,擺著十來條黃花梨木食案,食案兩邊是蒲團,布置頗有漢魏六朝古風(fēng),精美酒食和時令瓜果很快擺放上來,廚子原是宮中御廚,烹調(diào)甚精,燒制的黃羊、花鵝、鰣魚尤為美味,酒是金莖露和太禧白,茶是建寧貢茶,十余名婢仆隨時聽命侍候。
馮保道了一聲‘請’,待翰林們坐定后,陪著翰林們吃喝談笑了一陣,就朝一名仆人吩咐了一句,然后白凈圓胖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對眾人道:“前些日子,馮某請張修撰家中的工匠制了一座自鳴鐘,真可謂巧奪天工,馮某極為喜愛,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馮某得此奇物,便想請人一同賞鐘,沒想到張修撰如此抬愛馮某,竟能請的諸位大夫前來,實在是榮幸。”
馮保這番態(tài)度,讓翰林們很是受用,都是拱手道:“馮公公太客氣了?!?p> 正說著,幾名下人就抬著座足有一人多高的物件到了后院,正是馮保親自設(shè)計的硬木雕花樓式自鳴鐘。
眾人之中,王家屏、于慎行都已見識過自鳴鐘,幾日前張敬修就各送給二人一座簡易的自鳴鐘,二人對此也是視若珍寶,極為愛惜。
至于其他人,則是第一次見識了,對自鳴鐘也都有些好奇,聽自鳴鐘這名字,就知這物件乃是一件奇物了。
下人們放下自鳴鐘后,都躬身候立在旁,翰林們都是離席近前細(xì)看,但見這座鐘分上下兩層,上層正面為銅鍍金鏨花面板,上嵌白琺瑯羅馬數(shù)字鐘盤。閣樓頂端所扣兩個鐘碗,上面報刻,下面報時。整座大鐘既奢華精致,又大氣美觀。
翰林們一眼就看出這自鳴鐘為報時所用,此時鐘盤上的指針正在羅馬數(shù)字‘Ⅵ’處,但聽得一陣悠揚的鐘聲響起,眾人都是嘖嘖稱奇。
馮保微有些得意地打開自鳴鐘的后門,向翰林們介紹著自鳴鐘的運行系統(tǒng),這座鐘由走時、打刻、打時三套互相聯(lián)動的銅制齒輪傳動系統(tǒng)組成,每套系統(tǒng)各以一皮弦系十多斤重的鉛砣,鉛砣下垂運動產(chǎn)生動力,帶動齒輪傳動系統(tǒng),從而牽動報刻錘繩敲鐘報刻、報時。
眾人賞完鐘,已經(jīng)是戌時初刻,一輪皎月從德勝門東南面的龍華寺方向升上來,前海、后海附近的十余座佛寺鐘鼓聲彼此相應(yīng),營造出一種寧靜祥和的氣氛,無須鐘鼓聲催促,月光已經(jīng)鋪灑下來,暮色被泠泠清輝掃凈,天地間、水云間、花樹間、眉目間,融融澄澄,如薄霜輕拂,肝膽冰雪。
馮保向眾翰林敬了杯酒,也是知趣,知道他就算身為內(nèi)廷二號人物,這些翰林、庶吉士若不是因為張敬修的緣故,也不會這般與他飲酒談樂,所以向眾人一一寒暄后,便欲退出卷棚,讓這些翰林才俊自由飲酒交談。
張敬修見馮保要走,大聲笑著道:“京城中都傳說馮公公琴藝乃是一絕,我等今日來叨嘮馮公公,馮公公不向我等展示一番嗎?”
其他人倒也湊趣,都是請馮保一展琴藝。
馮保心中更是歡喜,他也想要表現(xiàn)一番,其他不敢說,但是琴藝,他可是自信此間這些才俊無一人可及他。
當(dāng)下,馮保拱手笑道:“承蒙諸位大夫抬愛,馮某便獻(xiàn)丑了?!?p> 說著親自去取了琴來,開口道:“馮某不但愛琴,也愛制琴,這把琴就是馮某親手所做,今日馮某就用這琴來為諸位大夫奏上一曲。”
馮保坐在琴前,焚香入定調(diào)息凝神,眾人都是靜了下來,等著馮保彈奏。
馮保神息調(diào)攝停當(dāng),然后輕輕伸手往那箏上一探,悠悠一聲響,像是有人在空濛靜夜往那三萬頃太湖水中丟了一顆石子。就這一下,眾人就臉露驚色。
馮保彈的是《平湖秋月》,他彈完這一曲,眾人像是被魔法定住,沉浸在琴聲之中,半晌才回過神來。
羅萬化嘆服道:“聽了馮公公這一曲,才知何為琴藝絕倫?!?p> 張敬修雖不會彈琴,但鑒賞能力還是有的,也是贊道:“馮公公名不虛傳,這琴藝可為一代大家了?!?p> 馮保確實彈得不錯,眾人也都是真心稱贊起來。
馮保雖骨子里頭自命不凡,回話卻謙遜有加:“諸位大夫過獎了,馮某拙技,貽笑大方。”而后便朝翰林們拱手行禮后,將這后院留給了翰林們。
馮保走后,眾人又向張敬修問起自鳴鐘一事,對于自鳴鐘這可以計時的奇物,他們都是有所心動。
張敬修道:“諸位若是喜歡這自鳴鐘,明日上衙,我就為諸位各帶上一座,只是要比馮公公這座要簡易得多了?!彼歉叨俗曾Q鐘坊還未量產(chǎn),他打算將隆慶皇帝那兩座鐘做好之后,再順勢大張旗鼓開張,到時‘平民’自鳴鐘坊也會一并開張,這些天他二叔已吩咐工匠們?nèi)ゴ罅可a(chǎn)簡易自鳴鐘了,已是囤好了一大批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