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客氣的應了一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p> 四嬸嘆了口氣,將排骨遞給母親后,又對祖父笑道:“剛才您老的話,我在院外也聽到了一些。您老要是不想去,就不去?!彼膵鸺僖獍矒崃讼伦娓?,又道:“爹,明天到我家吃飯。消消氣,早點睡?!?p> 祖父只生硬地回了一笑。
四嬸走后,大伯父也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向了大門。
我有錯嗎?大伯父心里想著,不就是要有源源不斷的錢?就算存著不用,閑暇時,取出來,捂在手心,那可真的很暖。他給自己筑了一座金錢冷宮,漸漸迷失了自己。
大伯父走后,“罷了罷了?!白娓副硨χt墻砌成的李家大宅,長嘆道:“這大宅子可真大啊!大得像座圍城,進得來,卻出不去。冷啊,冷得刺骨?!?p> 祖父的話令我有點恐慌,他不會干傻事吧.....但他沒有。
只是輕輕地走了,淺淺的回了一聲:“你們都早點歇息吧?!?p> 我抬頭望去,黑云逐漸消散,太陽升了起來,只是祖父,卻在晨曦中越發(fā)遙遠……
父親、母親、我,伴著青石子路上裝著西洋鐘碎片的木匣子,在這一刻,都悄然寧靜。就好似一路走來的日子,從未發(fā)生過。
忽爾,祖父臉色大變,全身發(fā)顫,突然間喉頭張縮,一口鮮血噴在地下。
我見此情狀,顫聲道:“祖父…祖父”。
其余亦叫喊著。
我欲扶著四肢不穩(wěn)、左搖右晃的祖父,誰知一口鮮血吐在我胸口白衣上,只見赤血殷然。
祖父死死抓著我的手,口里冒著血道:“答應祖父,一定要好好孝順你父親母親。一定要考個好大學,最好做個官,為國家的脫貧攻堅和法治建設出份力,光宗耀祖?!?p> “好?!蔽夜蛟谒媲埃瑑裳勰曋?。眼,已哭得紅腫;淚,還在流著。我沒有擦,讓淚流到嘴邊,澀澀的。
“兒女眾多的人家,父母要一碗水端平,才能家宅寧靜,雖說姐妹時間要相互謙讓,但也沒得道理只叫一頭讓的,日子長了,父母姊妹免不了生出些嫌隙來.我這一生從入贅盛家的那天起就不屬于我自己了,我千不該萬不該讓下一代鷸蚌相爭,魚死網(wǎng)破。一家子的兄弟姐妹呀,同氣連枝,共榮共損。一人榮耀,全家榮耀,一人丟人,全家丟人。若親眷不能克己復禮,攜手共度,眼下的經(jīng)營終究是夢里黃粱,隨時傾覆。今后,你要替我撐起這整個家族!’祖父的手合著身邊滄然淚下的父親的手心,那份感覺很溫暖,只是太過久違,太遲了。
祖父已是杖朝之年,一頭的短發(fā)像罩了一層白霜,一雙大眼睛已經(jīng)深深地陷了下去,嘴里的牙也已經(jīng)快脫光,一雙粗糙的手爬滿了一條條蚯蚓似的血管,那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像是記載著他83年來的千辛萬苦。
從前沒有的,念念不忘的,如今就在眼前,卻轉(zhuǎn)瞬即逝。42年來,父親怨過他,恨過他,但從未不管不顧過。‘爸。’父親所有的痛所有的傷全都一瀉而出。
母親按習俗從屋里尋了些熟米飯和生茶葉,小心塞入祖父的嘴里。祖父聽了,慈祥的笑了一下,死死地閉了眼。
父親的手放在了祖父的鼻孔前,沉重道:“你祖父已經(jīng)去世了?!?p> 我禁住了,覺得山突然靜默不語了,水也不流了。
霎時間好像所有會動的生物都停下來了,不走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內(nèi)心如墜昏黑的深潭。
“大哥的電話打不通,怎么辦呀。”母親拿著手機說道。
“快把你大伯父叫來,我打電話給你爸媽還有你四叔他們?!?p> 父親將祖父抬頭床上時,母親急道。
“嗯?!?p> ……
大伯父家離祖父家并不遠,一路上,我沉默不語,不哭也不笑,心情非常沉重。
只覺得,平常很短的一段路,今天走起來卻那樣的漫長。
來到他大伯父家,門是開著的,大伯父正大魚大肉地吃著晚飯。
聽大伯父鄰居張嬸,我才得知,原來大伯母、哥哥、嫂嫂、侄女,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大伯父了。
我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我獨自往前,彷徨走著。走的很是艱難,一瘸一拐的,終于還是被一塊小石子絆倒在地。
我沒有聲嘶力竭,也沒有痛徹心扉,但淚珠子還是不自覺的流了下來。
我嘆了一口氣,抽噎了下鼻子?!俺踝x《百年孤獨》時,只覺迷惘卻又新奇,后來一曝十行,匆匆翻過,直到最后一頁的寥寥數(shù)字,才忽然悵然若失––‘百年的家族終將涅滅’?!?p> “我曾想努力去讀懂,可是留下的卻只有書中一件件零碎的小事。我無法將它們串起來,這以致于這本書給我留下的始終是一些破碎的華麗。而這種感覺像極了生活中的某些人,也像極了我的祖父、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父親、母親、四叔、四嬸…”
大伯父沉浸在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中,榨盡了自己的舒適與歡樂,只為那一抹浮華。
可時光的筆墨,卻總也難以描摹那抹浮華。他披著華麗而糜爛的外衣,固守著自己的金與銀,錢與財。
由于他不肯給那幾萬塊錢,堂哥堂嫂傷心欲絕,帶著孩子離家出走,卻出了車禍,尸骨無存。
鄉(xiāng)親都說那是大伯父不孝惹來的現(xiàn)世報應,還說呀,是被厲鬼索了命去。
兒子死了,大伯母活著的希望也隨之煙消云散了。
大伯母撒出如花的冥幣,邊燒紙,邊插香,邊鳴炮,邊喃喃念叨,是媽斷送了你的命呀。冥幣、金元寶,火燦燦的火花,大伯母笑著、哭著,她一輩子省吃儉用,一件紅外套穿了二十多年,到最后竟害死了自己的兒子。
她在萬般愧疚與追悔之下上吊自殺了。
大伯父呢,最后什么也沒得到,妻子,兒子,兒媳,孫女,啥都沒有。他在大風呼嘯中靜靜傾聽自己走過的歲月,他后悔了。
看著他拼命地吃山珍海味,滿漢全席,我好比是躺在黑暗里,灰蒙蒙的天空上浮動著大朵大朵鉛灰色沉重的云。
他性子變了,該花的都開始花了,再也不在乎那點錢了,可一切都晚了。
我看得出他是在等人,也許等的是他妻子,也許是他兒子……
或許他們明天回來,或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我徑直走到他身邊,大伯父卻仿佛不知道我來了樣,繼續(xù)吃著飯。
直到我在他耳邊說,祖父已經(jīng)死了,他才恢復了知覺,淚流滿面。
我與大伯父飛跑回老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以淚洗面。
我來到那熟悉的再也熟悉不過的祖父的床前,一下子變的陌生了。
祖父身上蓋著一張白色的床單,身體已經(jīng)變的冰涼了。
祖父再也不會逗我開心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笑了。
我和父親他們在祖父床前燒著金光閃閃的紙錢,火光刺傷著我的皮膚,濃煙熏疼著我的雙目,身邊打了十幾次視頻電話都沒接,盲目自信地以為祖父不會死的二姑-----盛紜,連祖父最后一面都沒見到,此時已淚如泉涌。她心中五味雜陳,身前的這個老父親除了生了她,有生養(yǎng)之恩,還有什么呢。他重男輕女,不準女子讀書,讓男丁有米飯有菜吃,而她和她的長姐---被自己親爹冤枉偷了十塊錢而趕出家門,最后自殺的盛蘭就只能喝清水泡糙米,菜永遠奢望不了。上次端午她來送節(jié)禮錢,連飯都不給吃就被轟出家門,不留情面。二姑積怨已久,恨透了祖父,可當他靜靜悄悄,再也回不來的時候,二姑竟有點不自在,反而嘶心咧肺,久痛不覺。
三日后,應老年協(xié)會之請,我在祖父靈柩前作為親屬代表對老年協(xié)會多年來的幫助致以感謝。
那一日,祖父在白帝城的一座大山上下葬,那座山是他年幼時的家鄉(xiāng),他自由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我的家竟是如此的殘酷與可怕,而我能否考上大學能否找到好的工作關乎的不僅是我個人的命運,而是整個家族的命運走向。
永遠的白氣球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在親朋一浪高過一浪的哭泣聲中,祖父的靈柩緩緩落到墓穴中。
我的心此時已裝滿了淚水,雖然我的雙眼已不再流淚……
……
一周后的一個夜晚,二伯母又舊事重提,說起了自個女兒成婚的大事,這回再也沒人鬧了,二伯母也如愿釣到了金龜婿。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由于請二伯母女婿吃飯,合該四家同請,而四叔拒請,這本該安寧的大家族就又動亂起來。
就在村里的大街上,不要臉的吵了起來。
“以前公公吃的用的,哪哪不是我與李鐵出的!而你們竟連一桌子飯錢都舍不得出!你說說,你們兩口子是人嗎??”母親狠狠指著四叔四嬸道。
“我真是瞎了眼,跟著李鐵在你那工作,晚上還要做其它的工作,做這做那的,可加班都不給加班費,這是兄弟?我呸。”
母親朝四叔四嬸吐了一大口唾沫。
“我還不如在深圳挑磚呢,至少那里比你哪自由,加班有加班費!”
只見母親前面的四嬸,鼻子拼命的上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