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男生宿舍樓,晚上的這個時段,正是自習(xí)課時間,宿舍樓道里空空蕩蕩,沒有人影。有什么事呢,我心想。兒子平時雖與我少言寡語,但在我的印象里從不惹事。
我沿著樓梯往上走,想著兒子的臉,那臉龐就浮現(xiàn)在樓道的暗處板寸短發(fā),圓眼睛,高鼻梁,青春的神情好像有些模糊,有些遠。
是的,這兒子一向跟我有些遠。有時我朝兒子一眼看過去,竟會感覺有些眼生。當(dāng)然,這也是自然的,孩在長大,加上住校,平時確實也不太見得著。兒子一周回一次家,回來也是做不完的作業(yè),即使吃飯時父子倆面對面,我也不知說些什么他愛聽,即使知道他愛聽什么,其實也沒這個時間說,因為說話的都是孩子他媽莫山山,她說的又都是考試、成績。是的,一周回來一次,即使?fàn)幏謯Z秒地說學(xué)習(xí),也說不夠。
所以,在我此刻瞬間的回想中,這兒子好像有些遠。其實這兒子自己就跟他這個當(dāng)爸的有些遠,也可能孩子都比較“黏”媽而跟爸沒什么話說,也可能是因為他這個當(dāng)爸的沒怎么花心思陪孩玩。而現(xiàn)在,我感覺即使莫山山,眼下也未必能跟兒子有多近,因為孩在長大,長大的孩是煩媽的,尤其這媽還是個做事主觀的女人。
這么想著,我心里有不知所措的憂傷。
我走進06室,吃了一驚,房間里已有許多人在了,老師、學(xué)生和家長。我一眼看到了他們中的莫山山、李知非,以及我遠房堂哥李景平的兒子李東辰,這侄子初三時為考省城的高中,從南部山區(qū)來自己家寄住過一年。
我注意到了這屋里氣氛明顯的沉郁和這些人臉上的心事重重。
而他們看著我的眼神,則有些異樣,甚至還有人張了一下嘴巴。
我立馬明白為什么了,我臉紅了,因為這一身大禮服、領(lǐng)結(jié)、翻翹頭,宛若從舞臺上下來,確實,也可以說是從舞臺上下來。
莫山山驚愕地盯著我,然后給了我一個白眼。
我剛向他們說完“我是李知非爸爸”這句話,就聽見身后的門口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兩個男人進來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矮個子中年人,他對這一屋子人一迭聲地說:“領(lǐng)導(dǎo)剛下飛機,直接過來了,領(lǐng)導(dǎo)這些天原本在廣州開會?!?p> 走在后面的是一個瘦長、戴眼鏡的儒雅男士,他是楊宇秘書長。
我看見這屋里的幾位老師頭發(fā)花白的是林校長,另外兩位不認識,一位短發(fā)女老師,一位伙子老師,臉上都掛著凝重的笑意,向楊宇迎上前去。
楊宇握了一下林校長的手,對這屋里的老師、家長、學(xué)生說了聲“對不起了,添麻煩了”,隨后就皺著眉頭掠過他們,疾步走到那個站在窗邊的瘦高男孩面前,說,知道做錯了什么?
?男孩是楊承俊,他瞟了一眼老爸,別轉(zhuǎn)下巴,沒出聲。
他不屑的表情,顯然激怒了楊宇。楊宇伸手拉住他的衣襟,說“你怎么回事啊”,抬起手就是一個耳光,說,就你牛。
所有人瞬間傻眼,一片驚呆。
我看見一個穿銀灰色套裝的女人尖叫了一聲,撲向楊宇,拉住他的手臂。其他人也反應(yīng)過來,紛紛伸手拉開父子倆。
楊宇甩開他們的手,說,讓我教育我這兒子,這孩子現(xiàn)在不教育,以后等生活教育他來不及了。
被隔開的父子倆相對而立。楊宇嚴厲的目光透過鏡片,緊盯在兒子楊承俊身上。一屋人茫然,沒人敢出聲,不知如何作勸。
楊承俊捂著臉,睥睨著自己的老爸。他這個樣子,顯然更激怒了他爸。
楊宇指著兒子說,你是誰你給我說說你是誰,你以為你是少爺?我們家沒有條件讓你當(dāng)少爺。
楊承俊轉(zhuǎn)過臉去,一聲不吭。林校長已反應(yīng)過來,對著這發(fā)飆的家長一迭聲地說,是我們的問題,是我們的問題。
楊宇沒理會林校長,他看到了李東辰,他走過去,微微探下身,問這男孩:您就是李東辰同學(xué)嗎?
李東辰點頭。楊宇問他哪一張床位是他的。李東辰指了一下。楊宇走過去,拿起搭在床欄桿上的一件李東辰今天體育課長跑后換下來的運動衣褲,又從上鋪兒子楊承俊的床頭拎起兩件衣物,疾步走向臉盆架,把它們放進一個臉盆,然后一手拿起臉盆,一手指著兒子說,你給我去洗了。
一屋人繼續(xù)傻眼,楊宇走過來,伸手一把攥住兒子的手腕,拖著兒子往門外的水房走,嘴里說,你給我去洗掉,你爸從苦出身,你有什么干不了了自己動手,給我洗掉。
他對想攔的周圍人說,別攔我,我管教他。楊宇拖著兒子,像拖著一頭發(fā)犟的牛,后面跟著一群不知所措的人,穿過走道,去了水房。他當(dāng)著眾人的面,讓兒子把衣服洗了。他對著兒子吼,哭什么洗。
楊承俊是在哭,他的眼淚隨著水龍頭“嘩嘩”的聲音在臉頰上流淌。他的雙手在臉盆里搓揉衣服。
李東辰對楊宇解釋,我只是順手幫他,他也幫我不少。
楊宇沒理會這孩的話。這事他從昨天深夜起,一直到今天上午,已以他一貫的綿密風(fēng)格做了調(diào)查。
他拍了拍這孩的肩膀,說,同學(xué),對不起了,這事是我們承俊不對,我代他對你表示不好意思。你說是順手幫他,那他怎么不可以順手幫別人呢,他老三老四,居然知道自己能讓別人家的孩幫他干活,居然知道花錢讓同學(xué)幫他干活。
李東辰被乖巧的陳婷老師拉到她的身邊。而站在一旁的李知非豎著耳朵,聽著這些言語里的信息,心有吃驚。
他瞥了一眼這群人里的我、莫山山,看見自己這雙爸媽滿臉都是茫然的傻樣。
李知非還看了一眼堂哥李東辰,東辰也正好側(cè)轉(zhuǎn)過頭來瞟了他一眼,那眼里的埋怨是一目了然的。
?黃祥老師站在一旁,面有尷尬之色。他心里也確實在難堪,感覺是自己惹得這孩今天當(dāng)眾挨了家長的揍。
?于是,黃祥老師對楊宇囁嚅道,算了算了,孩子懂了。
?他伸手,想去拉楊承俊浸在臉盆里的手。
?可以想到的是,楊宇攔住了黃祥老師的手。
?沒想到的是,楊宇對黃祥說出了一番道謝的話:這位黃老師,我今天得感謝你管教這孩子,男孩有什么管不得的,就是該嚴加管教,我們也是這樣長大的,請黃老師以后繼續(xù)幫我看著他點,打他是對他好。
?黃祥老師后退一步,連聲辯道,我沒打他,沒打他。
?楊宇又轉(zhuǎn)身對莫山山、我表示歉意:對不起了,兩位同學(xué)的家長,我家承俊讓你們孩受了委屈。
?哪里哪里。我與夫人連連擺手。夫人說,我們孩子也有問題,孩子嘛,今天鬧明天好,這才是孩呀,我們大人別放在心上。
?楊宇點頭,對夫人的應(yīng)答好像挺滿意。
?楊宇見兒子已洗好了衣服,就指揮道,去,把衣服晾好。
?趁著楊承俊去走廊里晾衣服,季向陽走向這群人中的一個纖瘦女孩。他微微俯下身,對她說,感謝這位同學(xué)把照片拿下來了,這照片雖然沒不真實,但有些誤導(dǎo),當(dāng)然你是不知道的,所以不是你的錯,是楊承俊的錯。那車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我們家沒有這個車,我們家也沒有條件有這種車。
?這時我才注意到還有一個女生一直在這里。這女生臉色蒼白,怯生生地低著頭。
?楊宇拍拍這女孩的肩膀,對校長說,別怪孩子,是我們楊承俊沒腦子,不能怪同學(xué)的。
?他說完這些,就跟面前的這些人告別,他說著“打擾了、添麻煩了”,就帶著秘書往樓梯口走,他死活不肯讓跟在身后的林校長、陳婷老師送,他說,留步,留步。到樓梯口,他又突然回頭,對身后那位穿著長裙、哭喪著臉的老婆安靜說,你自己開車回去吧,我得先去一趟辦公室處理公務(wù),你今晚把兒子帶回家去住,這子晚上咱還得好好教育。
?楊宇就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