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宗門，東岳學(xué)宮、佛宗、鈞天道派、逍遙宮和西魏之顥天門，名聲最著。
其中東岳學(xué)宮，以其內(nèi)圣外王，忠君濟民之宗旨，歷來被朝廷奉為天下修行正宗。千年以降，學(xué)宮嬗變?yōu)槟媳倍冢謩e以神京之崇山書院、麓安之云麓書院為正脈，各有其長。
而這位唐希正，便是當(dāng)年之南宗領(lǐng)袖，以一柄君子劍，扶助大楚開國君主，擊退北燕，定鼎江山，成為一代傳奇。
蒼松翠柏，群山幽靜。一眾武院弟子，靜靜聆聽陳濟用述說當(dāng)年往事。這位唐宗師力挽狂瀾，扶危定難，他說得平淡質(zhì)樸，卻自有一種驚心動魄之感。
“滄海橫流，方顯豪杰本色?！背陶磷⒁暷贡?，點頭說道，“英姿雄偉，忠貫日月，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斯人是矣。”
陳濟用聞言，眼神發(fā)亮，注目程樟：“此言極當(dāng)?！?p> 另外兩個書院弟子也連聲說好，王仲遜拍著程樟的肩膀：“程兄果然也是我輩中人。往后你我同朝為官，當(dāng)以今日之事，互勉之?！?p> “哪有那么容易，”程樟只淡然一笑，“廷試之時，薈集天下俊杰，實乃千里挑一，豈可等閑視之?！?p> 想到上一科會試，鶴州武院只出了曹筠這么一個武進士，王仲遜不說話了。
回想起昨日之事，黃興浩、張毅面色都有些凝重。
陳濟用也無言安慰，科舉之事，原本就是這般爭競激烈。
幾個出身農(nóng)家的武院弟子，更是嘴唇緊抿，神情拘謹。
“寒門難出貴子，”程樟不禁喟嘆，“原來歷朝歷代，莫不如此?！?p> 陳濟用詫異掃他一眼：“非也，寒門生貴子，白門出公卿。出身貴賤，不能由己，然而只要心志堅定，奮發(fā)刻苦，必定能有所成。”
他搖搖頭，很不贊成：“謀事在人，不可如此氣餒?！?p> 程樟懶得反駁，只說：“也對?！?p> 眾人一時都沒了游玩的興致，便謝絕了王仲遜等人同往書院的相邀，出了云麓山，至渡口打算乘船返回麓安城。
好巧不巧，渡口處另有五六個應(yīng)舉的士子，其中就有袁紀壯等三人，為首一人，三十出頭模樣，卻是一身青色官袍，面色不懌，打量著來人，轉(zhuǎn)頭低聲斥道：“末流雜塾出來的人，你們?nèi)ダ頃魃?，沒的墮了自家身份?！?p> 這伙人都是建昌書院的弟子，為首的卻是建昌府教諭熊應(yīng)奇。他領(lǐng)著應(yīng)舉士子前來麓安，今日又帶著出挑的幾個往云麓書院拜訪。
袁紀壯等三人雖然心虛，但也想借此機會，與陳濟用等云麓書院弟子交好，因此硬著頭皮，跟隨前來。
不料陳濟用等并不在書院之中，山長張元化板著臉出來，將幾人訓(xùn)責(zé)了一頓，熊應(yīng)奇這才知曉昨日之事，不禁又氣又愧。
諸人怏怏而回，偏又在渡口撞見這群武院弟子，熊應(yīng)奇一時按捺不住，出言譏刺。
程樟伸手止住身后的師弟師妹們，上前一步，沉聲說道：“先圣有云，有教無類。莫非我等偏遠府縣子弟，便不能讀書習(xí)武，搏取出身？就算鶴州武院名聲不顯，照樣有學(xué)子潛心修行，有志于國。閣下身為朝廷命官，出此言語，豈非大謬？”
這一通反詰，令熊應(yīng)奇愈發(fā)氣惱：“說甚么有志于國，歷年科舉，鶴州又有幾個得中的，真是好大的口氣?！?p> 程樟心平氣和：“既如此，來日校場之中，各憑本事，比試高低便是。告辭?！?p> “且慢，”袁紀壯快步搶出，冷笑拱手，“足下說話，這等自負，想必是大有本事。昨日未能討教，今日再遇，何不就教在下見識見識，武院大弟子的風(fēng)采？”
程樟輕蔑掃他一眼：“想證明自己一文不值？那你就放馬過來啊?！?p> 張毅、張孟勇等人，連忙說道：“大師兄，還是我來罷?！?p> 程樟再次擺手：“不用，這等菜鳥，我只需一根手指而已?！?p> 黃興浩忙低聲勸阻：“大師兄，不必逞強，我替你出戰(zhàn)便是?！?p> “我真不是逞強，你只管安心瞧著。”
好大的口氣，袁紀壯氣得面皮紫脹，風(fēng)度頓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不給你個教訓(xùn)，袁某枉自為人！”
說罷，他疾退兩步，以指為劍，刷地刺出。
劍氣帶著嘯聲，瞬間襲至程樟面門。
程樟不閃不避，嗤笑一聲，右手大拇指一摁。
袁紀壯驚恐大叫，身軀倒飛而出十余丈，噗通聲響，跌落江水之中。
熊應(yīng)奇連同一干建昌書院弟子，無不駭然失色。張毅等人，眼睛瞪得溜圓。
眼見袁紀壯在江水之中撲騰，一旁瞧熱鬧的船夫連忙搖船過去，將人救起。
韋立言等人連忙都湊往岸邊，等到船只靠岸，但見袁紀壯渾身濕透，面色煞白，一只右臂垂在身旁，全然不能動彈。
眾人低聲議論，郝云斌和韋立言彼此對視，都瞧見對方眼中慶幸之色——幸好昨日不曾挑釁此人！
熊應(yīng)奇雖是文進士出身，到底還有眼力見識，深知程樟這一指非同小可，登時噤若寒蟬。
此時程樟已經(jīng)領(lǐng)著師弟師妹們，登上了另一條船，往東岸的麓安城而去。
天色昏黃，江面寬逾二里，微波起伏，時入初秋，已經(jīng)有了些許的涼意。
他雙手抱胸，獨自立于船頭，江風(fēng)陣陣，吹得衣衫抖動不已。
身形敦實，虎頭虎腦的張孟勇上前，伸出大拇指贊道：“沒想到大師兄竟然修為精進若此，太厲害了?！?p> 相貌清秀的曲文哲也跳過來：“大師兄平日里深藏不露！咱們同門修習(xí)，為何要瞞著大家？”
程樟只好解釋：“也就是前些時日，忽然有些領(lǐng)悟?！?p> 曲文哲依然神色振奮：“大師兄如今已是觀海境了么？不，說不定已是攬云境了。”
程樟聳肩搖頭：“我也不知道?！?p> 船篷之前，張毅也是一臉莫名，對黃興浩說道：“大師兄先前也只不過與我相當(dāng)，比之三師姐和師兄你，只怕還差一些兒，怎地如今大傷初愈，竟比咱們強出這么多？”
“不知道，”黃興浩心情愉悅，咧嘴笑道，“或許大師兄因禍得福，傷愈之后有所頓悟。不管怎么說，這總歸是一件好事?！?p> “說的也是?！睆堃戕D(zhuǎn)頭望向大師兄的背影，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弟子們回到邸店，仍然談?wù)摰檬譄崃摇?p> 元秋月倚著欄桿，聽著弟子們的議論，詫異地掃一眼程樟。
不過她什么也沒有問，轉(zhuǎn)身進了自己屋子。
又過了數(shù)日，下過一場秋雨，文武解試，同時開考。文試設(shè)于貢院，武試則設(shè)于城北馬場之中。
行臺提學(xué)司遣來的主簿、書吏，給眾位舉子稽核名姓。程樟瞅著自己的名字，脫口問道：“某之名姓，緣何而來？”
黃興浩、張毅等人，聞言無不愕然。
元秋月忽然抬眸，掃一眼程樟，語調(diào)清冷：“聽說師兄本是書院之中灑掃做飯的小廝，那時節(jié)還是黃監(jiān)院在院中掌事，因見師兄確有向?qū)W之心，才收做武院弟子。師兄原本有姓無名，恰好又是在后院那顆大樟樹之下，議定此事。黃監(jiān)院便以樹為名，賜與師兄。”
她停了停：“師兄連這個也忘了么？”
我竟然出身差到這等地步…
程樟摸著下頜，故作鎮(zhèn)定：“不是，只不過有些掛念黃師罷了。”
黃林益黃監(jiān)院個頭矮小，行事一絲不茍，剛正嚴厲，還有一手不錯的劍術(shù)，深為學(xué)子們所敬畏。只是后來他得朝廷征召，往偏遠縣城去做縣尉，已經(jīng)離開了鶴州武院。
元秋月只是冷笑，一副世人渾濁，惟我獨清的模樣。
程樟心平氣和掃她一眼：“老師們品行都是很好的，黃師本有功名在身，出仕為官，也是應(yīng)有之義?！?p> 說罷，他便大步邁入校場。
薄霧散去，麗日晴空。武舉解試的主考官，乃是鎮(zhèn)守麓安城的典軍校尉，龍占海。
龍占海當(dāng)年應(yīng)試武舉，高中榜眼。后來又立下軍功，如今才三十四歲，便已做到副師將。其人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他從演武廳上過來，上下打量著程樟，頗有些意外：“竟然就痊愈了？”
“是，”程樟拱手抱拳，“多虧學(xué)院師長盡心救治，如今已經(jīng)無礙了?！?p> “丁教習(xí)，”龍占海立即想到了丁璐，眼神流露贊賞、傾慕之色，“師出名門，才調(diào)無倫，當(dāng)真是了不起?！?p> 瞥見程樟眼中詫異之色，龍占海不禁老臉一紅。
他連忙咳嗽一聲，板起臉吩咐道：“既然已經(jīng)傷愈，就好生預(yù)備考試，不要多想?！?p> “不是，龍將軍言語之意，似乎對丁師有愛慕之意？”程樟眼神銳利，“你也老大不小了，宅中想必是妻妾成群，可不能打丁師的主意。”
丁璐秀外而慧中，雖已過花信之年仍待字閨中，當(dāng)世人目為老姑娘，但是程樟自然不會有這等迂腐念頭，在他眼中，丁師正是大好青春之時。
這么出色的一位女子，去給一個武夫做妾室，太過糟踐了！
就算龍占海是個豪杰，那也不行。
龍占海額頭青筋暴起：“某未仕之時，確有一個未過門的妻子，可是她早已亡故。此后本官歷遍山川，戎馬倥傯，至今未有家室，哪里來的妻妾成群？”
程樟依然懷疑：“真的假的？”
“但有一句虛言，龍某萬箭穿心而死。”
“既是這等，龍將軍可修書一封，咱們應(yīng)舉之后替將軍捎回武院?！背陶吝@才點頭，“若是丁師應(yīng)允，倒也是一樁佳話了?！?p> 龍占海面露喜色，正要點頭，忽地記起彼此身份，忙又板起臉，俯視程樟：“你一個應(yīng)舉的士子，管這些事作甚？安心預(yù)備你的考試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