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啟程,離開碼頭,沿芙蓉江一路北上,過建昌府,經八百里重湖馳入萬里瀾江。
程樟一路貪看風景,聽穆員外和毛管事議論沿途風物人情,蘇先生評點歷代詩文,倒也愜意。
蘇聆安富貴閑人,養(yǎng)尊處優(yōu),可是才學見識的確出眾,穆永貴也是談吐儒雅,沖淡謙和,全無暴發(fā)戶做派,數日相處下來,程樟暗暗點頭。
船過重湖,恰逢中秋,皓月當空,波平如鏡。幾人把酒臨風,吟詩作對,甚覺暢快。
重湖方圓八百里,為大楚境內第一大湖,北接瀾江。此為瀾江之中游,大江南北近二千里之境,湖泊眾多,地勢平緩,朝廷遂置平湖道轄之。
及至夜闌人靜,程樟獨自盤腿坐于船樓頂上,運功修行。秋風陣陣,吹動他的衣衫,大有乘風歸去之意。
家丁之中為首的梁厚,正在船頭值守,他瞧著船頂的程樟,低聲撇嘴:“什么舉人,不過是員外雇來的護衛(wèi),本事沒瞧出來,倒把自己當個老爺了?!?p> 他聲音極低,程樟卻聽得清清楚楚,不過他才懶得理會。
倒是樓船后面里許之外,一條烏篷小船一直緊緊跟隨,未免有些奇怪。
他驀地起身,倏地向船后疾飛而去。
梁厚眼見程樟忽然消失,也吃了一驚,連忙跑到船尾,那艄公愕然問道:“梁執(zhí)事來這里作甚?”
“方才有人從船頂飛走,你瞧見沒?”
“原來執(zhí)事也瞧見了?小老兒只覺黑影從頭頂閃過,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呢。”
他話音才落,程樟已經返回,穩(wěn)穩(wěn)落在兩人身前,手里抓著三把長刀,在月色之下,泛著寒光。
艄公嚇了一跳,正要開口叫喚,這才看清來人:“程公子?”
“后面跟了一條小船,”程樟扔下兵器,遙指湖面遠處一個小小的黑點,“幾個水賊,都被我打暈了,奪了兵刃回來。”
艄公瞧著三柄長刀,只覺心驚肉跳:“程,程公子好本事?!?p> 梁厚卻將信將疑,可是程樟來去飄忽,還有明晃晃的三把刀,都令他無話可說。
翌日,蘇聆安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穆永貴心有余悸:“這番多虧程公子,不然昨日樂極生悲,咱們幾個做了水鬼不打緊,累及蘇先生,穆某可就百身莫贖了?!?p> 梁厚心下不服:“就算程公子不出手,區(qū)區(qū)三個毛賊,小人也能替員外料理了?!?p> 蘇聆安的兩個侍妾,都躲在他身后,顯然心中害怕。蘇聆安卻不以為意,饒有興趣問道:“程公子腰佩長劍,只是蘇某聽聞,武院所授,不是刀槍弓弩么?”
“程某修的是劍道,不過,一法通則萬法通,長短兵器,程某也都使得?!?p> “好,蘇某預祝公子,來年蟾宮折桂,鵬程萬里。”
梁厚再次悄悄撇嘴:“又來胡吹大氣了?!?p> 樓船順江而東,過復州,至東夏城。幾人離船登岸,在城中游玩了兩日,才繼續(xù)出發(fā)。
不料過了樊港不遠,樓船又遇見一伙水匪。
這伙人卻有十余人之多,大白天里便駕船逼近,高聲叫罵,索要錢財。
梁厚正在分派兵器給幾個家丁,程樟已經飛身而出,跳上匪船,迎著強賊,劍鞘當頭砸下。
一個,又一個,不一會,七八個強人都被砸暈躺倒。
那些見勢不妙想要跳江逃走的,也被程樟凌空虛抓,全部捉回身前,腦門上一拍,照樣昏死過去。
仿佛不過眨眼功夫,這伙水匪就被全部撂倒。穆永貴、蘇聆安等人,只瞧得血脈僨張,忍不住只想大聲喝彩。
程樟轉頭吩咐船舷邊已經看呆了的眾人:“都過來,將他們捆了,交與本處官府?!?p> 這一回,梁厚才心服口服,連忙取了繩索,第一個跳將過去。
經過此事,一干仆役家丁、船夫等人,無不對程樟畢恭畢敬。
毛遇福則連聲慨嘆:“太平年月,光天化日,就有強人橫行,出門在外,當真要十二分的小心才好。”
蘇聆安、穆永貴也絕了游玩的心思,連聲催促,樓船一日數百里,過楊葉、望江、烏石、和州,直抵江南道行臺首府,南康州。
此處距離長洲已經不遠,乃是江南道最大的一座城池,眾人到了這里,才松一口氣。
南康州不但是第一等富貴風流之地,景物也是甚美,穆永貴與蘇聆安,自然要登岸游玩。
聽說上一科得中武進士的曹筠曹師姐,如今便在南康州,程樟入城之后,徑往府衙,打聽詳細。
曹筠身穿七品女官袍服,淡藍色襖裙,領口袖口皆為白邊,戴一頂黑色幞頭,她相貌秀美,衣著素雅,一時令程樟愣住,這位師姐真是令人賞心悅目。
曹筠邁步過來,含笑打量程樟:“竟是程師弟來了,今年麓安解試,你可是去了?”
“去了,僥幸得中,來年程某也要赴京應考了?!背陶粱剡^神來,“數年未見,師姐愈發(fā)清麗動人矣。”
“油嘴滑舌。”曹筠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當年你可不會說這樣的話,如今是歷練了?瞧著老成了許多,走,師姐請你吃點心去。”
兩人在府衙外不遠處一間食鋪坐定,曹筠叫了兩份云吞,瞧著程樟慢慢吃:“如今我被朝廷署了南康府檢校司刑參軍,督管一府刑獄。那些縣城里的縣尉、主簿、捕頭,年歲都比我大,倒稱我一聲上官,卻令我好生不自在?!?p> “我要是本處捕頭,倒巴不得師姐每日都來巡視,瞧著養(yǎng)眼,精神便愈發(fā)振奮了?!?p> “再說這樣調笑的話,我可真惱了。當初那樣一個木訥寡言的少年,如今怎地變成這副模樣?俊俏是俊俏,一開口,全不成話。”曹筠笑吟吟地,并不當真生氣,“盛山長、石監(jiān)院都好?聽說如今元秋月頗有長進,這回解試,想必她也是中了?”
“中了,而且是高中頭名解元?!背陶粮嬖V她,“大家都議論說,咱們武院,瞧著又要出一位女進士了。還有,盛山長、石監(jiān)院,都好得很?!?p> “元師妹中了解元,山長和監(jiān)院定然十分高興。不過,我聽說你應試之前受了傷,原本還很是擔心,可是眼下瞧來,氣色大好,聽聞武院新來了一位丁師,出身名門,想必是她的醫(yī)術高明。”
“是,也不全是,”程樟想了想,決定說實話,“應試之前,盛山長將青冥劍經借閱于我,大有所獲,傷勢徹愈,也是因為這部劍經。”
“還有這樣的好事?”曹筠似信不信,乜他一眼,“可別誑你師姐,那本經卷我也瞧過,就是一部天書,我一個字都沒看懂。”
“唉,其實是因為另有玄機。”程樟于是將血濺書頁,現出異象之事,都低聲告訴了她。
見曹筠面色有異,程樟又說道:“在下所言,字字是真。”
“我不是不信,當年那位宋沖云宋前輩,你可記得?”
“這么出眾的武院前輩,怎么會不記得?一甲子前,一舉高中金榜探花,三十出頭便做到大理寺卿?!背陶了阉髦洃?,“其人素有澄清天下之志,文才武略,都是上上,只可惜,英年早逝。”
“我不是說這個,當初他應試之前,也曾翻閱那本劍經,自然,一無所得。”曹筠稍稍湊近,聲音更低,“他一氣之下,割開了自己的大拇指,結果滴血落于書頁之上。”
幽香沁人,程樟瞅著師姐白皙秀麗的面容,咽一口唾沫:“怎樣?”
“全無異象,”曹筠重新坐直身體,輕輕搖頭,“所以這事古怪。不過,終究是你的大造化,可喜可賀?!?p> “不是,宋前輩當年之事,如此隱秘,師姐怎么會知道?”程樟心中卻想,當年這位宋前輩并無開掛,還能高中武探花,必定是修煉奇才,而自己這副身軀,資質的確是平庸無奇。
“還是你讀書不仔細?!辈荏抻重克谎?,“宋前輩的筆記里寫得明明白白,你都忘了?”
“師姐教訓得是。”程樟只好撓頭賠笑:“你也趕緊吃,不然就涼了?!?p> 曹筠這才勺起一只云吞,輕輕放入檀口。
她又覷著對面的程樟,消瘦勁健,姿容俊爽,忍不住生出比試之心,于是抄起一根筷子,直刺過去。
程樟左手大拇指硬接,咔地一聲,那筷子斷做齊齊整整的四截。
“不錯,比你師姐強?!辈荏撄c頭贊許,又打趣道,“有這樣的修為,來年春闈是必中的了。想必往后,你也會紫袍玉帶,風光無限?”
程樟卻隱了笑容,沉默了一會,才努嘴示意:“師姐,你瞧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