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樟雪中獨行,看看將至徽安門,卻撞見了新平縣伯、鴻臚寺卿成儉夫婦。
老兩口領(lǐng)著仆役,出城賞景而回。瞧見程樟匹馬而來,成儉向他微笑點頭。
老人如今雖還擔(dān)任著大鴻臚的職事,卻甚少往鴻臚寺去坐衙,因為其實也沒有什么事,需要他親自處分。
老頭兒就像后世剛退休的人,在家中閑坐不住,便與夫人于氏,時常出門閑逛。有時還混跡于市井尋常百姓之中,他其貌不揚,又說話平和,無人識得他的身份,倒也自在。
丈夫被貶,兒子丟了官職,女兒的日子也過得不順,與貪心勢利的女婿和離,昔時賓客盈門,如今門前冷落。家中種種變故,令于氏又急又氣,身體差了許多,氣色瞧著不大好。
眼見那年輕后生翻身下馬,向丈夫恭敬行禮,她也笑著點頭致意。
程樟牽著坐騎,等老兩口進了城門,才重新上馬。
等他回到大同坊,應(yīng)王府長史李端儀,已經(jīng)等候許久,令程樟頗覺意外。
天子龍體欠安,已經(jīng)是人人心照不宣之事。端王應(yīng)王兩個,都遣王府屬官,四處籠絡(luò)京城中級官員,以為助力。只是程樟沒有想到,應(yīng)王竟然會吩咐李端儀前來拜訪。
王府長史,親王座下第一僚臣,瞧來應(yīng)王殿下還算是頗為看重自己的。
程樟將他請入宅中,兩人書房對坐,路婉兒烹茶分盞,李端儀打量著少女:“這就是典尉和永王殿下從楚元瑋手底救的那個小娘?果然是十分的顏色。”
路婉兒紅著臉福了一禮,悄悄退了出去。
李端儀便開門見山說道:“至尊有恙,傳位之事,迫在眉睫。如今端王上躥下跳,對神器志在必得,愚卻以為,應(yīng)王殿下,沉毅果斷,不徇私情,方是大楚之明主。程佐郎才兼文武,國之大才,可愿助應(yīng)王一臂之力?”
他肅容拱手:“愚今日所來,非為私意,全出一片公心?!?p> “這等大事,惟至尊所決,你我私下議論,已是逾矩。”程樟笑了笑,“所謂助力之事,更是從何說起。”
“明人不說暗話,那中書首輔穆廷棟,自密王失勢,便迅速與端王勾連,甚至已有聯(lián)姻之議,希圖更替之后,仍葆富貴權(quán)柄?!崩疃藘x厲聲說道,“此奸佞逢迎之輩,國之大害,天下正直之士,無不切齒。咱們豈可坐視此獠,繼續(xù)為禍社稷?”
他繼續(xù)鼓動:“若應(yīng)王入繼大統(tǒng),必定剪除奸佞,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程佐郎一時俊彥,素有澄清之志,就不想?yún)⑴c其事么?”
程樟往椅背一靠:“穆相官居一品,權(quán)傾朝野,程某不過一個部司郎官,又能做什么?前些時日,成儉成兵部被貶,吏部主事文義鼎憤然血書上諫,稱穆不可留,成不可貶——結(jié)果又如何?被御史中丞陳敬恩按下,石沉大海,全無聲息,而穆相依然穩(wěn)坐不動。此事,李長史不會就忘了罷?!?p> “自然不曾忘,不過程佐郎身后,可是祁存道祁公,令名清譽,天下俱知。”李端儀雙目炯炯,“只要祁公率先上言,力辯忠奸,直陳利害,中外豪杰之士,必定響應(yīng)!”
是個不錯的主意,這個李端儀,的確有些本事。
可是程樟仍不心動:“祁公若有此意,又何必程某去信?他既然沒有出手,自然有他的道理?!?p> 他亮明了態(tài)度:“請長史轉(zhuǎn)告應(yīng)王,恕程某,不能跟從。”
“想來端王府,必定也來人找過程佐郎?!崩疃藘x眼中流露蔑視之色,“或許程佐郎以為,端王繼位,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如今未至最后關(guān)頭,還是不要太過篤定的好?!?p> “不過,愚還是期望,哪怕真是端王接替,往后程佐郎,不要被富貴前程迷了本心,做出糊涂之事。”
李端儀悻悻告辭,杜桓悄悄踱步進來,欲言又止。
“坐過來向火,”程樟招手示意,“想必你已經(jīng)聽見了,想說什么,不必遲疑?!?p> “小的身上暖和得很,用不著向火。”杜桓恭敬說道,“聽說應(yīng)王巡按江南之時,也整治了不少貪官,想來他若是做了皇帝,對老百姓來說,不算太壞?!?p> “應(yīng)王的確是個鐵腕人物,不過不管誰來做這個天子,其實都是矮子堆里拔高個?!背陶敛恢每煞?,“去瞧瞧隔壁鄔檢司散值回來了未,然后請他過來?!?p> 鄔玉銘來到程樟?xí)?,他已?jīng)知道了當(dāng)年天授帝的隱秘之事,一面伸手向火,一面嘆息說道:“靖王景奕一家四口,葬身于白水湖中,泰明帝這一系,已然絕嗣,一代英明之主,如此結(jié)局,固然令人嘆息??裳巯轮?,咱們也只能在當(dāng)今諸子之中,挑選一人而輔之?!?p> “那么,以檢司之見,如今端王頗具物情人望,應(yīng)王又拿什么來跟他爭?”
鄔玉銘不慌不忙,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西面,又指指北面:“仆竊以為,這番奪位爭斗,最為緊要之處,乃在羽林軍。”
“神都苑、玄武城兩處軍營,”程樟沉吟,“檢司之意,是說真正決定二王勝負之人,乃為厲元?。俊?p> “當(dāng)日顧同觀右遷大司馬,穆廷棟和端王,都有意推舉中原軍統(tǒng)領(lǐng)汪湛堂接掌羽林軍。不料至尊卻挑選了江南軍主將厲元隆,令端王和穆相,都大為失望。”鄔玉銘告訴程樟,“厲元隆不但槍術(shù)無敵,為人亦是剛正嚴明,崖岸高峻。以他這般的性情,應(yīng)王巡按江南之時,兩人未必沒有惺惺相惜之意也?!?p> “至尊選中厲將軍執(zhí)掌羽林精銳,想來便是瞧中了他的為人秉性?!背陶咙c頭,“不過,鄔檢司之推測,極有道理。據(jù)某料想,厲將軍入京之時,端王應(yīng)王,必定都曾遣人,于途中與他相見,探聽聲息?!?p> “是,若仆所料不差,這位厲將軍,便是應(yīng)王奪位,最大之依仗?!编w玉銘以火鉗撥炭,低聲詢問,“想必如今,大人已經(jīng)有了決斷?”
“不錯,程某已經(jīng)決定,助誠王登位?!?p> 鄔玉銘毫不意外地笑了:“大人這是,挑選了最難的一條路啊,不知可有了詳細的籌劃?”
程樟正要回話,杜桓敲門進來稟報:“永王殿下來了,瞧他面色,恐怕心情不大好?!?p> 鄔、程二人彼此對視一眼,程樟起身說道:“我去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