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風杏雨,草地鶯天。
九十年代的山村,天空一藍如洗。
三月的陽光把高旁村照得光彩奪目,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蒼莽的十萬大山之中。
吳群知道自己村子坐落的這個地方叫十萬大山,還是從剛剛來村子里支教的任老師那里聽說的。任老師準備到村子的那天中午,吃完飯的村民就把村頭曬谷子的坪地圍了個水泄不通。三五成群的圍在一起,討論新來的老師。
“周大拐,你說這新來的老師是男是女?”
被叫做周大拐的中年漢子抽了一口卷煙,吸進嘴里留戀了一會,慢慢的吐了出來,然后才老神在在的接話。
“聽說這次的老師是縣教育局聯(lián)系上的,身份肯定不簡單,說不定是哪個大城市過來的,但咱這啥地方?。繂紊頋h都比咱村的母牛多,姑娘家家的,哪敢來我們這窮山溝,要我說這新老師啊,九成九是個男娃兒?!?p> 說罷彈了彈手里的卷煙,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樣。周大拐那可是出村子去過城市打工的人,見多識廣,他的話,除了村公所那幾個干部,幾乎就等于蓋棺定論,旁邊幾個單身漢聽他這么一說,眼神都暗淡了不少。
等了小半天,終于聽見手扶拖拉機的響聲隱約從山腰的茶樹地里傳來,眾村民伸著脖子翹首以待。估摸過了半小時,就看見老谷子蹬著涼鞋駕駛著他的寶貝,顛簸著爬到了谷子坪,車斗里立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臉色蒼白,嘴唇緊緊地貼合在一塊,雙手緊緊地抓著身前的立桿,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楊林嫂奶著娃兒擠到了跟前,見是個小伙子,眼神一亮,來回走了幾步。一邊上下打量一邊嘖嘖有聲。
“這就是城里來的娃兒???長的這么俊俏不說,瞧這細皮嫩肉的,比我的胸脯還白咧!”。
“哎喲楊林嫂,瞧您這五大三粗的,你家男人都瘦成啥樣了?這小伙子豆芽似的,你可別把人折騰壞咯!”
有人怪叫了一聲,惹得旁邊幾個男人流氓似的吹了幾聲口哨。楊林嫂眼一橫,正待答話,邊上的梁騰瞪了她一眼揮手趕人
“你趕緊一邊去!也不看看這娃兒奶里奶氣的,一看就是個雛兒,你們要把人嚇跑了,村子里再上哪找老師去?”
一邊說著,一邊來到任進學身邊準備把人從車斗里扶下來,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話對任進學表達著歡迎。
“您好!您就是新來的任老師吧?我是這里的村書記,我代表高旁村的父老鄉(xiāng)親歡迎您的到來?!?p> 聽見梁騰的話,任進學稍微振作了一下自己的精神,抬頭剛準備說話,表示自己聽得懂村里的語言。不經意間卻瞄到了攤開上衣奶娃兒的楊林嫂,那白花花肉顫顫的一大片晃得任進學睜不開眼睛,鮮紅的血色瞬間從任進學脖子上涌起,一直蔓延到了耳根,思考好的話直接飛出了腦海,哆嗦著想從車斗上下來。梁騰一看這架勢,心里反而踏實了下來,繃著臉皮把人給扶了下來,指揮著幾個莊稼漢提著行李向村頭的一座房子走去。
“任老師,村里條件不好,我們村公所商量了一下,把新建的小磚房給您讓出來住了,您委屈一陣子,等有了條件,再給您換,”
梁騰一邊說著,一邊看著任進學通紅的耳根,繃不住笑了一下,任進學聽見這笑聲,耳朵簡直要滴下血來,道了一聲沒事謝謝,胡亂抓了一個行李箱逃也似的鉆進了屋子。
“任老師,你行李還沒拿完咧!”
“放門口吧,我等下來拿?!?p> 屋里傳出任進學飄忽不定的聲音。
幾個莊稼漢你看我我看你,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梁騰狠狠的瞪了他們一眼,忍著笑意嚴肅,一下自己的態(tài)度,低聲說道:
“我說夠了啊,他雖然是外來人,不過看他不敢盯著楊林嫂奶娃的樣子,也是個老實人,何況他是村里這些年來第一個支教老師,還是從大城市來的。我們這些鄉(xiāng)親,出門最遠就是去鎮(zhèn)里買個年貨,咱們吃了沒文化的虧?。∪绻銈儾幌胱约旱耐迌焊銈円惠呑臃排8?,那就聽我說一句,好好對這位新來的老師?!?p> “放牛種田有啥不好的?咱們幾輩子人都這么過來了,自從在這里扎下根,也沒見餓死誰,照我說……”
“夠了!”
梁騰忍不住吼了一聲,把手里的卷煙狠狠地甩到了地上
“我不管你們怎么想,新來的任老師你們得給我當祖宗供著,家里到了上學年齡的,必須給我去讀書,誰敢說半個不字,今年村里稻田分水就別想給我分一滴!我現(xiàn)在就去召集村干部商量這事,明天就廣播全村,話放這,有本事,你們就放牛把我家禾苗全啃了!”
后面跟來的村民頓時一陣騷動,楊林嫂望著梁騰鐵青的臉,嘴巴蠕動了幾次,最后還是沒有出聲,抱著孩子向自己家里走去。
沒過多久,村民就陸續(xù)的走了,梁騰看著那些或不滿、或迷茫的眼神,想說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一張落寞的臉消融在夕陽里。
“鄉(xiāng)親們請注意!我們昨天新來了一位老師,為了我們的下一代著想,經村公所商量決定。即日起,村南寺廟旁的那座鼓樓將拆除,用來修建學校,所有的演出道具由上寨的戲班子接收,對此產生的不便,請鄉(xiāng)親理解,建設學校教育子女是我們共同的責任,請大家一起幫忙,有力出力,沒多余勞動力的捐點吃喝,請你們?yōu)樽约旱暮⒆訉碇耄萃懈魑秽l(xiāng)親了!”
洪亮的聲音在早晨八點就一直循環(huán)播放著,梁騰喝了口水,休息幾分鐘,對著麥克風又喊了一遍。恍惚中,他似乎看見了父親對他指著頭的怒吼,和孩子們背著書包奔向未來的笑容
吳群正在菜地里拔草,聽到了村里的廣播,丟下鋤頭就奔向了自己的家。在門外徘徊了很久,最后還是推開了門,低著頭走到奶奶的跟前,微弱的聲音在破舊的木房里飄起:
“奶奶,我想讀書?!?p> 邊上剝著南瓜苗的妹妹聽見自己哥哥的話,抬起了臟兮兮的臉龐,黑色的大眼睛里滿是不解:
“哥,你要去讀書了,家里的豬誰喂???”
吳群沒接吳麗的話,眼睛更不敢看自己妹妹的臉。雙手抓著衣擺不斷搓來搓去,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消失得七七八八。
沒多久,奶奶蒼老的聲音從煙霧繚繞的灶臺邊上傳了過來:
“大娃啊,我知道讀書有用,可是咱們家折騰不起啊,你爸媽外出打工去了,現(xiàn)在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身體再硬朗,這山上田里的,哪天不是早出晚歸?有你在,家里的豬和雞不會餓著,我從田里回來也不會吃冷飯,你要是去讀書了,家里的豬誰照顧?你妹妹誰照顧?”
奶奶一邊說著,一邊佝僂著身子準備去樓下喂雞,黑白相間的頭發(fā)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那么的色彩鮮明。吳群心中的念想,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奶奶的樓梯剛走到一半,就響起了敲門聲,在安靜的環(huán)境里顯得特別突兀。吳群愣了一下,收回心神,走過去拉開了大門,映入眼簾的,是村公所的干部梁騰叔??匆妳侨洪_門,梁騰堆起了笑臉問:“侄啊,你奶奶呢?”吳群聞言指了指樓梯,梁騰走過去一看,剛好看見蹣跚下樓的吳群奶奶,趕緊幾步跨下去一把將老人家給扶住,彎著腰說話。
“姨,跟您說個事,您跟我上樓坐著唄?!?p> 奶奶腳下不停,抓著糙米慢騰騰地撒進雞籠里,頭也不回的應著。
“啥事說吧,家里的雞還餓著呢!”
梁騰見狀,只好跟了過去,接過手里的木瓢幫著喂雞,一邊說道。
“姨,眼看著吳群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剛好村里又來了老師,過幾天就要開學了,您讓他來讀書吧!”
樓上的吳群聽見這話,心理咯噔了一下,立刻豎起耳朵聽注意著樓下的動靜。
“不行!”
奶奶蒼老又不失堅決的聲音這時候從樓上刺進了吳群的耳朵。
“我這把老骨頭了,就指望著他給我?guī)鸵r,他去讀書,這家里家外的誰幫我?”
老人家想也不想,直接拒絕。
“姨,您的幾個子女一直都幫著你呢。鄉(xiāng)親們看見您老在田里忙,也沒少幫襯,再說了,吳群這孩子也才五六歲,他幫您也幫的不多,少他一個人,您雖然累了點,但是讀書對孩子有用啊,咱們這一輩吃了沒文化的虧,只能在泥巴里瞎折騰,現(xiàn)在孩子們有了一條走出去的路,可不能拉著孩子往回拽??!”
聽著這話,吳群奶奶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緩慢地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顯得特別清晰和孤獨。
“騰娃兒,我知道你說的在理,鄉(xiāng)親們的幫襯,我老婆子也都記在心里。吳群他爸早些年和親戚們借了不少錢去做生意,吃了老實的虧,家當都賠進去了,欠下一身債,沒法子只能外出謀生,丟下吳群兄妹兩個給我?guī)е?。老婆子跟了他這個兒子,吃他的穿他的,累點我認了??晌耶吘估狭耍行臒o力了,拼了老命,還是眼看著田地種不完,被人家給占了便宜,我急啊騰娃子,這些可都是吳群這孩子以后安身立命的家底?。 ?p> 奶奶的聲音突然就顫抖了起來,
“我這老婆子,只能厚著臉皮去找剩下的孩子們幫忙,他們還認著我這個當媽的,平日里沒少幫襯,可他們畢竟都成家了,都有自己的家當,平日也都早出晚歸的,為了我這個老婆子,沒少被自己家里人嚼舌根,他們也都是我的骨肉?。侨菏沁€小,可我老了,眼看著也活不了幾年了。趁著現(xiàn)在還能折騰,我?guī)е?,至少還能告訴他自己家的地在哪,有多大,讓他記著自己的家當,莫讓別人占了便宜,等他爸這個沒良心的哪天回來了,好歹還有口吃的。騰娃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梁騰靜靜地聽著,他很想反駁,卻不知道怎么開口,只能嘆息了一聲,跟吳群奶奶道了別,倒退著拉上了大門,手在門把上停留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轉身消失在崎嶇的小路上。
“哥,你……真的要去讀書了嗎?”
妹妹怯生生的聲音突然從吳群的背后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轉身就看見了妹妹的那雙撲騰的大眼睛。
里面沒有驚喜和期待,只有慌張和不安。
吳群鼻子一酸,快步走到妹妹面前,揉了揉她的頭,輕飄飄的聲音里是滿滿的寵溺:
“不讀了,咱不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