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離婚證的封皮也是紅色的?!边@是從民政局走出來之后趙慧說的第一句話,然后她笑了出來。
我好像是結束了一次長跑,渾身累得松軟,回到西山別院就倒在了床上,衣服皺成了一團。陳瑩款款走過來,乳白色的絲綢睡裙扇起一陣香風。
我從西服內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紅本,仍在床上,然后看它被三根手指拾了起來。
我從床上起身,看見陳瑩呆站在床邊,大眼睛盯著手里的紅本。紅本上面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間是碩大的國徽,下面三個大字:離婚證,宋體,燙銀。
陳瑩哭了,肩膀顫抖起來。我從后面抱住她,沒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陳瑩情深處,抽泣著說。我當時只道她是為拆散一個家庭而道歉,萬未想到這道歉背后的凜冽真相。
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在公司忙得精疲力盡,回到西山別院倒頭便睡,白天要做股權和經營管理權的移交。我和趙慧離婚前,就已經開始和楊程著手于此。楊程是第一個知道我要離婚的人。他表現得很淡然,不置一詞,只問工作。
從法律層面上講,趙慧只不過開除了一個不稱職的經理人,換上了楊程。而我賣掉了自己手里的一點股權,黯然退場。
等到辦完了所有的交接手續(xù),結果卻令我有點意外。我拿到了數目可觀的現金,用了幾天的時間實現了財務自由。我感激于趙慧的慷慨。她卻淡然一笑,說好聚好散。我讓她和蘭心慢慢解釋,她說你這半年回家?guī)状危m心那里還用解釋么?我無話可說,望著窗外。
按道理講,這時我應該感覺到愧疚,對妻女懷有負罪感。但我那時只覺得解脫,就像十多年前拖著賈正的尸體游向岸邊那樣的解脫。我不愿意再去想趙慧、蘭心這些名字,她們讓我在密林里掙扎了多年,現在終于走了出來。我愿以事業(yè)和家庭為代價,抹掉那段記憶。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從公司下班?;丶衣飞希疫呴_車,邊幻想退休生活的樣子:我和陳瑩躺在沙發(fā)里,看著一堆孩子跑來跑去,我笑得像個傻瓜。我們白頭到老,她在我的病床前,聽我最后一次呼喚她,聽著我最后一聲衰老的呼吸。
路的前方,夕陽金黃。
到了西山別院,站在門前,我反復確認那個小盒子揣在了身上。盒子里是一枚鉆戒,在世紀緣訂的,為了確定尺寸,我趁陳瑩睡著的時候,用細線量了幾次。
我調整呼吸,在心里重復了幾遍求婚的說辭,思索是應該左膝蓋還是右膝蓋跪下。沒想出結果,索性不管它。我伸手開門。
屋里空無一人。
我打開所有燈,推開所有的屋門,一無所獲。
陳瑩下樓買東西去了?還是去取快遞了?
眼前的景象告訴我事情并不簡單。梳妝臺上一邊空曠,衛(wèi)生間里的洗面奶護發(fā)素和其它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沒了蹤影。我打開陳瑩的衣柜,里面只剩下幾件她的睡衣和毛衣,那是她剛搬來時我陪她去買的。柜子內側的木紋猙獰地露出來,像是在回應我的焦躁不安。
我掏出手機,手抖得按不準鍵,按了好幾下才給陳瑩撥去電話。
關機。
點開微信,打一個問號發(fā)過去。
“陳瑩開啟了好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朋友。請先發(fā)送朋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后,才能聊天。發(fā)送朋友驗證……”
我看著手機屏幕。我們的聊天背景是一張照片,陳瑩在帝都的秋天里笑著,那是大一時她來帝都看我時我給她照的。十多年間,我換了很多電腦,但這副照片一直藏在硬盤最深處。它后來成了我們微信聊天的背景。
我把自己擱到沙發(fā)上,撓著頭發(fā)想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該去哪兒找陳瑩?她和孩子是安是危?我想報警,孕婦失蹤,應該會特事特辦,不用等24小時。但轉念想,她的日用品衣物一并消失,只能說明是離家出走。而且,即便有歹人極端細心,把她的衣物、化妝品一并帶走,怎么會得知那幾件衣服是我給陳瑩買的,專門留下?
解釋只有一種,陳瑩自己離家出走了。
我努力回想早上最后見到她的樣子,她睡眼惺忪地起床,雙臂環(huán)住我的頸,輕聲說老公開車注意安全。這是再熟悉不過的叮嚀,毫無異常。
想不通她為什么要走,只能想她要往哪里走。
我驚訝地發(fā)現實際上自己對陳瑩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她大學畢業(yè)后來了帝都,在BL集團工作過,被葉小兵和馮靜糾纏過,因此被我救出。在這一段時間里,她與社會隔絕,我成了她和世界間的臍帶。陳瑩通過我又見到了梁萍,兩人經常一起逛街,除此之外,她別無社交。
我給梁萍打電話。她的聲音茫然如窗外降下的黑夜。她說不知道,陳瑩已久未聯系她。她讓我別急,幫我想辦法。
我頹然地坐著,聽著電話被掛斷后的滴滴聲。
我不愿意相信陳瑩是自己走的,一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莫非馮靜他們找到了這里,然后脅迫陳瑩留下了幾件我陪她買的衣服,用來偽裝成陳瑩離家出走?
我站在窗邊,凝視著窗外的昏沉夜色,我好像看到了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在一天之內,沒了家庭、妻子、工作、情人,還有自己的孩子。他在夜色里奔跑,尋找并不存在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