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文陽凹進沙發(fā)，頭埋進手掌，淚水濕潤了掌心。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教師生涯還沒滿一年就戛然而止。
曾經(jīng)對這個神圣的工作充滿多少熱情與期待？她還記得第一次走進教室的緊張，第一次聽到學生稱呼“文老師“時的害羞，第一次開班級會議的興奮……可是，現(xiàn)在她不能再站在三尺講臺了。
“好了，別想了，比起何秀失去了生命，你的工作調(diào)動算得了什么？”她在心里說道，并立即收拾了自己的書桌，把備課本放進抽屜。拿上空白筆記本，去后勤辦公室報道。
后勤處辦公室里，每個人見到她都禮貌性地笑笑，或者說上幾句安慰的話，或者直接嘆息，“那個女生真是可惜啊，但是文老師又有什么錯呢？學校不該懲罰文老師啊?！?p> 文陽什么也不說，領(lǐng)到輸入資料的工作就開始在電腦上埋頭苦干。
幾天下來，后勤處別扭的工作環(huán)境讓她壓抑、頭疼。她想到了辭職，可是，一閉上眼就看見何秀蒼白的臉，她仿佛在說：“文老師，你可以辭職，而我能怎么樣？”
她一哆嗦，睜開眼，拍了拍腦袋，自言自語道，“不能辭職，不能逃避，無論多么難受，你也要堅持下去。”
下班回到宿舍，文陽掏出手機，點開邱云的名字，想和他聊聊，卻按不下綠色的撥號鍵。
自從出事以來，邱云早晚問候，短信比什么時候都發(fā)得勤快?？墒?，在她遭遇這么大的打擊時，他為什么不能過來看看她呢？文陽心里閃過一絲疼痛。盡管邱云有一萬個理由不能抽身，過來看看她也只需要一個理由而已。
文陽又點開明哥的短信，重溫他發(fā)來的安慰之語。
“初出茅廬的小孩被當頭棒喝，有時也不是壞事。你可以怨天尤人、萎靡不振，但是不要持續(xù)太久。你可以被打倒，但不要被打敗！”
“感覺委屈就說出來，我一直都閑著呢。感覺累了就出去走走，大自然可以療愈人心。”
“剛才看了你們那里的天氣情況，小雨轉(zhuǎn)陰，是不是和你的心情一樣？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鼓起腮幫子，吹走天上的烏云。”……
翻著這些短信，文陽感到一絲溫暖，又想著，“明哥做事有經(jīng)驗，不妨把辭職的想法給他說說?！彼岩蓡枓伣o了明哥。
“剛才滋生出辭職的想法，雖然馬上打消了，但是冷不防它什么時候又會來騷擾我。你覺得我可以辭職嗎？應(yīng)該辭職嗎？”
片刻，明哥發(fā)來了一段話。
“即使很老套，我還是得說。揚帆于生活的海洋，不能只享受風平浪靜時的優(yōu)雅與怡然，還得咬牙忍受巨浪滔天帶來的恐懼與戰(zhàn)栗。你當然可以辭職，誰能攔得住你？也沒人會攔你。然而，一走了之就萬事大吉了嗎？你可能不知道，逃避的人會留下尾巴。以后的歲月里，不管是自己還是別人都可能踩到這條尾巴，那時你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地痛得鉆心。所以，暫時就待在原地吧，待到你的痛苦減輕了，尾巴變短了，再作新的打算吧。
我知道你現(xiàn)在挺難受，其實有一個緩解情緒的方法，那就是休假。休假比辭職有彈性，是很好的調(diào)整策略，不妨一試。”
文陽看完點點頭，覺得明哥確實說得有理，現(xiàn)在辭職也太丟人了，擺明了她就是容易折斷的溫室花朵——遇到點事情就不干了。還是休假吧，到其他地方透透氣，調(diào)整好自己再回來。
她立即在電腦上寫請假書。
曉青正好回來了，問道，“文陽，你在寫什么呢？”
“請假條。我想請兩周假?！?p> “請那么長？學校領(lǐng)導會同意嗎？”曉青有些意外。
“我身上沒有教職，后勤處也沒給我安排多少事情做，應(yīng)該會同意吧?！蔽年栒f出自己的理由。
“哦，這樣的話倒是可能。那你請假了要回父母那邊嗎？”
“不回，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正在為我發(fā)愁呢。懷揣教師資格證卻不能上崗，他們覺得十分糟糕。我不能回去和他們一起唉聲嘆氣。”文陽并不是那種受傷了就回家討要父母安慰的人。
“那你要去哪里？”
“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吧，去那些我喜歡的城市。自從工作了，就沒時間出去浪呢?！蔽年栒f著也在腦子里過濾城市的名稱。
“這么一說，我好羨慕，也想和你同行?，F(xiàn)在學校對班主任施加高壓，要求隨時待在班上，對學生也要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每天累得要死?！?p> 曉青不經(jīng)意說了一個“死”字，她忙瞄了一眼文陽，改口道：“累得很，回宿舍只攤著。我要是也能休假就好了。”說完她已經(jīng)攤在沙發(fā)上了。
文陽拉起曉青的手，說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要是沒有你，我肯定挺不過來?！彼f著要給曉青一個擁抱。
“哎呀，別，別，我都起雞皮疙瘩了?！皶郧嘧焐暇芙^，身體卻很配合。她拍拍文陽的背，”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出去玩要注意安全，別和陌生人說話?！?p> “那怎么可能，出門在外，遇到的都是陌生人，不和他們說話我就無法游玩了?！拔年栕旖钦宫F(xiàn)出笑意。
“哈哈，我就是提醒你嘛。該說的還是要說，見到帥哥可不要失去理智啊?！?p> “放心吧，只是看看而已，不會為他們瘋狂的?！?p> “那要是遇到為你瘋狂的帥哥呢？”曉青調(diào)皮地笑著。
“天吶，你就做夢吧。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這顏值也不是大眾喜愛款的?！?p> “萬一呢，萬一那個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突然感覺晴天霹靂，電閃雷鳴呢?！?p> “切，難道我是雷震子嗎？”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出事以來文陽第一次展露笑容，頓時感覺輕松許多，往日的活潑樂觀似乎又回來了，青春的臉龐又綻放出光芒。
請假的事情相當順利，校長也不想天天看見這個背鍋俠，免得心生愧疚。好不容易控制下來的輿論，只要當事人不在，人們善于遺忘的本性又會發(fā)揮巨大作用的。
文陽拿出高中時就買好的地圖冊——藍色塑料封面的小冊子。冊子看上去像新的，一直把它壓箱底了，這么多年也沒翻過幾次，工作時從家里帶了過來，沒想到還有用得著的時候。
當年上高一的她買這本冊子時，老板說：“這本冊子是最新的，所以比較貴。你確定要嗎？不打折的。”他擔心小姑娘拿不出錢。文陽堅定地點點頭，把存了好久的五十元遞給老板。
或許就是那個時候，她環(huán)游世界的夢想就發(fā)芽了。然而，這么多年來，芽還是芽，沒有機會長成大樹，如今終于有機會發(fā)出第一片葉子了。
文陽選定的第一站是南海城市——廣州。因為大學的好友在那里讀研究生，她想去看看她，再去改革開放的窗口城市深圳看看，還要去浩渺的大海邊望一望。生在內(nèi)陸小鎮(zhèn)，不曾見過海，她保留了對大海的無限渴望。
當文陽收拾行李時，180班的班長來到她的宿舍門口。她敲了敲門，文陽忙請她進來。班長把同學們寫給何秀的信給文陽抱過來了，兩人聊了幾句之后，班長就趕回教室上自習了。
文陽翻開孩子們的信，一封一封地看，淚水重新積聚在眼眶里，不時滴下來打濕了信紙。一位幾乎沒有與何秀說過話的男生寫的信讓文陽的心受到很大的觸動。他在信中這樣寫道：
“何秀：
你在天堂還疼嗎？雖然沒有見你最后的模樣，但是我知道那肯定是讓人心碎的。我見過那樣的場景——我的媽媽就是喝農(nóng)藥去世的，那張扭曲變色的臉我永遠忘不了，它甚至覆蓋了我對媽媽活著的臉的記憶。死亡，我們都避免不了，但是你和我媽媽都選擇了最慘烈最痛苦的方式，一想到你們，我的胃就在灼燒，好像自己也喝下了那殺死害蟲、臭氣熏人的東西。
我為你惋惜，也為我媽媽心痛，你們不應(yīng)該把自己當作蟲子一樣干掉。即使生活再多苦難，我們也該克制毀滅的欲望，因為死亡并不能解決任何事情。你們放棄了所有的責任，但是那些惱人的責任并沒有消失。人世間還是有那么多糟心事，還是那么不如人意。如果你們這些自殺的人以殺害自己的勇氣來建設(shè)我們的世界，說不定地球真的可以變成桃花源。
你活著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你是那么安靜地待在教室的角落，我?guī)缀鹾雎粤四愕拇嬖?，對此我感到萬分抱歉。如果來世我們還能相遇，我一定對你說‘今天天氣真好，很高興認識你?！?p> 何秀，你此刻真的在天堂？如果你遇見我的媽媽，請告訴她，我很好，只是偶爾想想她。謝謝你。我也會偶爾想到你?！?p> 這封信沒有署名，但是看字跡文陽也知道是哪位同學。她立即給他寫了一封信，以最誠摯的心情安慰了他，告訴他，她永遠站在他的身后支持他。
文陽拜托曉青晚自習時把這封回信交給那個學生，曉青欣然接受。
第二天，曉青送文陽到機場巴士站臺，叮囑道，“別在外面玩太久，早點回來哦。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記得聯(lián)系我?！?p> “那你會馬上飛過來嗎？”文陽笑問。
曉青不置可否，“看情況吧，如果特別需要，肯定會過來的?！?p> “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你好好工作，也要照顧好自己。別一到晚上就跟某某人發(fā)短信聊到半夜哦?！蔽年枃诟赖馈?p> “哪有發(fā)到半夜了？”曉青雖然嘴上不承認，臉上卻紅了。她轉(zhuǎn)移話題，“廣州有接你的人嗎？”
“有的，熊暢說好了要來接我。你快回去吧，我上車了?！?p> “嗯，注意安全，一路平安，保持聯(lián)系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