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月大陸。石月帝國歷797年的最后一天。亥時。
北遼郡首府太豐城熱鬧非凡,大街小巷張燈結(jié)彩。
一場大雪,給太豐城披上了一件安詳?shù)亩隆?p> 太豐城最為熱鬧的步行街,人潮涌動,百姓穿著節(jié)日盛裝,臉上洋溢著歡度佳節(jié)的喜慶。
閣樓上搭著戲臺,一包裹著頭巾的中年布衣男子唱道:“憶先帝雄姿颯爽,救黎民于水深火熱,嘆國祚八百年無恙,祝吾皇萬壽無疆......”
他的聲音,高亢中夾雜著些許沙啞,頗具穿透力。
加上呈扇形排列開來的舞者,那華麗的衣裳,那婀娜的舞姿,演繹著太平盛世場景,更加顯得恢弘無比。
閣樓的觀眾席上,正面是一位面色慈祥的老者,穿著樸素的布衣,一邊捻著胡須,一邊閉目輕晃著腦袋。目測應(yīng)該在六十多歲的樣子。
老者的身旁,是一大概三十歲的女子,衣著絲滑,上面繡著鳳凰,微胖,丹鳳眼,妝容很濃,給人一種很威嚴(yán)的感覺。
老者的面前是一張木幾,擺了一些菜肴果品和酒水,一看都是上好的珍饈美味,但他卻壓根兒沒動過。
除了正面的座位,戲臺左右還有各三排座位,靠西邊首座,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在狼吞虎咽地吃東西。
西邊次座,緊挨著少年,是一位臃腫的中年男子,也在狼吞虎咽,那架勢像是在和少年比賽。
靠東邊,首座是一位身著官服的中年胖子,從他官服上的白鶴刺繡可以看出,他是一品大員。他一會兒看看舞臺,一會兒又偷瞄一下老者,面帶得意之色。
東邊次座是一位布衣老者,年紀(jì)大概在五十歲的樣子,身材干瘦,胡須花白,一雙鷹眼深陷,充滿了穿透力。
閣樓下,兩列全副武裝的鎧甲戰(zhàn)士拉起了人墻,觀眾都在外圍站著,觀望著閣樓,也有把孩子頂在頭上的。
其實,在樓下除了能聽到歌聲,啥也看不明白,但看熱鬧往往就是這樣,越是看不出個所以然,越是讓人神往。
而步行街外圍至少有五百壯漢,盡管穿著便服,但也掩飾不住他們絕世高手的氣場。
要說整個現(xiàn)場最特別的,當(dāng)屬閣樓上狼吞虎咽的一老一少兩人。
你看他二人,衣著華麗,身份定然極為高貴,但吃相卻與身份極不匹配,手上、臉上、身上都是油漬,似乎是用生命在進(jìn)食。
“殿下,您注意一下影響,太豐城這么多百姓都看著咱的,可別丟了皇室的臉?!敝心昴凶右贿吔乐澄?,一邊嘟囔道。
少年的鼻涕流到了嘴邊,他抬起滿是油漬的手,呼啦一下擦過,吸了一下鼻子,繼續(xù)狼吞虎咽:“父皇關(guān)我禁閉這十余日,日日都是粗茶淡飯,今兒這么多上好的菜肴,上哪兒找去?老師可不要攔著我!”
他嘴里還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咀嚼聲,像是餓死鬼投胎。
“殿下您小點兒聲!”中年男子沒好氣地說,“別連累了為師!”
一旁,老者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他旁邊的男子諂媚地笑著對他道:“陛下日理萬機,還抽時間攜皇后娘娘、皇子殿下前來太豐城與民同樂,這真是咱太豐城萬世修來分福分?。埳酱边|八百萬黎民謝陛下、皇后娘娘隆恩!”說著起身作揖。
老者皺著眉頭,斜視了一眼對面餓死鬼投胎的那二位,明顯有些不悅了。
“陛下,北遼有一孩童頗為了得,三歲出口成章,五歲能賦詩作對,八歲已出版詩集,才氣了得,北遼黎民皆奉之為神童降世。今日元旦,臣已做安排,由此神童為陛下歌詠一番!”張山說著,擺了擺手,歌舞者退下。
須臾,一八九歲的小屁孩,昂首闊步來到戲臺中央,先是向各方作揖,稍事醞釀情緒,繼而振臂高呼唱:“嗚呼,君不見,石月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將進(jìn)酒,杯莫停。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此孩字正腔圓,節(jié)奏踩得完美無缺,渾身都是戲,透著一股與他年齡嚴(yán)重不符的干練。
原來,此老者乃石月國第三十一位帝君龍懿,他旁邊的女子乃是石月國皇后。
今日元旦,按照慣例,帝君要選擇一個郡國與民同樂。按照半年前的既定計劃,龍懿來到了北遼郡。
一曲罷,此神童竟然徑直走到了龍懿和皇后面前,彎腰作揖,畢恭畢敬道:“北遼郡子民馬克瑞,適才為陛下、皇后娘娘歌詠一首草民的新作,名為《將進(jìn)酒》,恭祝陛下、皇后娘娘萬壽無疆!”
“既然知道是陛下,如何不跪?!”張山臉上現(xiàn)出驚恐之色,厲聲呵斥道。
這個自稱為馬克瑞的神童,倒是異人的鎮(zhèn)定自若,緩緩道:“帝國歷780年元旦,陛下巡游石南郡,與庶民同樂,當(dāng)日曾有口諭,新春佳節(jié),婦孺面圣,皆可不跪。陛下愛護(hù)子民,體恤婦孺,克瑞尚未滿九歲,自當(dāng)謹(jǐn)遵圣諭!”
“聽聞北遼神童降世,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你適才所詠詩句,字字璣珠,若非久經(jīng)風(fēng)霜,如何能得此妙句?你適才也說,你尚不滿九歲!唐某以為,怕不是由你父母長輩代寫的吧?”臺下的白須老者上下打量著神童,嚴(yán)肅地說。此人正是石月國宰相唐世涯。
神童一點兒也不慌張,直視著唐世涯:“在相爺面前舞文弄墨,著實有班門弄斧之嫌。草民自幼父母雙亡,與祖父祖母相依為命。相爺既然信不過草民,不若相爺命題,草民若不能七步成詩,甘愿背負(fù)這欺世盜名之罪!”
皇后面帶慍色,靠在龍懿懷里,撒著嬌低聲耳語道:“這孩子眉清目秀,字正腔圓,怪可憐見的,實乃各位皇子之榜樣!”
“唐卿,新春佳節(jié)何必為難一個孩子?”龍懿輕輕咳了一聲,撫了撫皇后的手,和顏悅色笑著,“聽你如此說來,也是可憐的孩子,如今師承何處?”
“稟陛下,草民家徒四壁,自幼就未曾上過學(xué)堂,唯道聽途說,識字?jǐn)嗑?,每日靠賣字賣詩維持生計。”神童不卑不亢地稟告道。
“無師自通,才高八斗,神童降世,實乃天下奇事!神童降世,是吉兆?。 饼堒操潎@道。
張山面露得意之色,連忙順桿子往上爬,阿諛奉承道:“陛下英明神武!石月帝國得此神童,實乃盛世之兆!”
張山對面,兩個餓死鬼還在狼吞虎咽,少年動作太大,不小心把金樽碰落,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皇后輕輕抬肘,碰了碰龍懿,示意他看臺下,繼續(xù)耳語道:“陛下的臉,都讓五皇子給丟盡了!”
龍懿頭發(fā)上指,報以死亡凝視。年長者渾身一陣顫抖,連滾帶爬來到少年身旁,幫他撿起金樽,連連數(shù)落:“殿下,你是要害死為師嗎?”
果真,龍懿站起身,陰沉地笑著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石月城大學(xué)士李剛,少時亦是不可多得的神童,號稱可出口成章。李剛聽命,朕今令你七步成詩,若成,則當(dāng)是回贈神童這首《將進(jìn)酒》。若不成,則以欺世盜名之罪,拖出去五馬分尸以謝天下!”
“陛下!”李剛嚇得腿都軟了,跪在地上爬行,豆大的汗珠滾落而出,讓他本就油膩的肥臉,更顯得油光瓦亮。
在座諸位都擺出一副看笑話的樣子,神童馬克瑞更是滿臉鄙夷,如同上帝在審示他捏出來的丑人一般。
少年則依然無事人一般,還在瘋狂進(jìn)食,看這架勢,至少得有三天沒吃東西了。
龍懿面無表情道:“大學(xué)士手足并行,七步已到!賦詩作對,本乃附庸風(fēng)雅之事,你匍匐在地,成何體統(tǒng)?不過,若大學(xué)士習(xí)慣如此,朕就允許你跪在地上歌詠。”
李剛丑態(tài)百出,吞吞吐吐,慌慌張張道:“一元復(fù)始聚嘉友,神童助興將進(jìn)酒。災(zāi)荒無情洗疆土,石南路旁尸骨朽。勸君莫貪杯中饈,萬死不辭赴國愁。”
“好詩!”神童擊掌,“陛下,大學(xué)士七步成詩,不僅才氣過人,而且心系天下!一曰將進(jìn)酒,一曰赴國憂,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草民甘拜下風(fēng)!”
“大學(xué)士才氣果然了得!”北遼郡守張山也附和道。
龍懿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些,緩緩道:“神童實在是太過謙虛。朕雖不才,但少年時亦頗愛詩詞,克瑞之詩,不拘泥于形式,一氣呵成,朗朗上口,全無矯揉造作,實乃絕妙之大作。大學(xué)士之詩,生搬硬套,生澀拗口,官宦之氣躍然紙上,頂多算得打油詩?!?p> 帝君一揚一抑,對比如此明顯,李剛再度心如死灰,拼命磕頭哀求道:“臣苦思冥想,勉強得來三句,實在有辱大學(xué)士之名!萬望陛下恕罪,臣定當(dāng)勤學(xué)苦練,再不荒廢了文學(xué)之道!”
“陛下,神童之詩勸君進(jìn)酒,把酒歡歌,才氣確實了得,元旦佳節(jié)之際倒也應(yīng)景。但臣以為,大學(xué)士之詩,痛心描述南國之災(zāi)荒,勸君莫貪杯中酒,共赴國憂,其情懷實在可嘆可泣!”唐世涯正色道,“如今災(zāi)荒連連,臣竊以為共赴國憂,才是為君為臣之道,當(dāng)更勝一籌!”
“為君為臣,自當(dāng)心系黎民!神童乃一介布衣,他勸君進(jìn)酒,與民同樂,情理之中。大學(xué)士乃朝廷大員,南國饑荒,自當(dāng)勸君赴國憂,倒也合情合理?!饼堒残χf,“大學(xué)士,既然你已對七步成詩,張愛卿又替你圓場,那這一回,朕就權(quán)且算你蒙混過關(guān)!自古英雄出少年,神童克瑞才氣了得,朕封你為神童學(xué)士,賜黃金千兩,即日入北遼文學(xué)院,不知神童學(xué)士還有何要求,朕一并安排!”
“謝主隆恩!草民別無他求,只愿即刻返家,侍奉祖父祖母,共享天倫!”神童馬克瑞作揖領(lǐng)賞,在一片贊嘆聲中退去。
大學(xué)士李剛一陣后怕,出了一身冷汗,狼狽地爬起身,退回自己的座位,沒好氣地白了仍在忘我進(jìn)食的少年一眼,奪了他手里的雞腿。
少年一臉委屈,伸手抓起了一串葡萄。
龍懿眉頭再次緊皺,滿目憂愁道:“瑞雪兆豐年,但愿來年因這場雪而風(fēng)調(diào)雨順,以求緩解南國的饑荒。”
說到饑荒之事,龍懿整個身子顯得更加孱弱,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把他給刮跑了。
“陛下夙夜在公,衣帶漸寬,臣等不勝擔(dān)憂。南國饑荒,實屬天災(zāi),有陛下的英明決策,來年定將徹底解決。今日元旦,還望陛下保重龍體,暫且放下國事,與臣等共享這天倫之樂?!北边|郡守張山一副聲淚俱下的樣子。
宰相唐世涯開言道,“北遼王向來心系國事,實乃我等之楷模!”
張山一陣惶恐,拱手道:“相爺此言差矣!眾所周知,石月大陸唯一的王便是陛下!何來北遼王之說?”
唐世涯微微一笑,接著道:“今歲大陸之郡國,十有八九谷物欠收,災(zāi)荒最嚴(yán)重的石南郡,數(shù)十萬畝良田更是顆粒無收。普天之下,唯北遼大獲豐收,昔日的糧倉都已裝不下,霉掉的谷物不計其數(shù),連牛馬都食谷子,可謂富可敵國!天下何人不知,此乃北遼王治理有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北遼之治,全仰仗帝國之治!臣張山蒙陛下恩寵,將北遼沃土托付與臣,臣定當(dāng)效犬馬之勞!陛下在上,相爺此言,實在是要折煞臣也!”張山竟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面朝著龍懿,腦袋像搗蒜一般,言語顫抖。
唐世涯笑著道:“北遼王倉皇跪地,所為者何也?北遼的糧食多到糧倉都不夠裝,為何上交朝廷的公糧,卻盡是去歲的陳芝麻爛谷子?”
“你!陛下明察秋毫,切不可聽信相爺信口開河!”張山益發(fā)惶恐,拼命磕頭。
“唐卿就玩笑而已,愛卿不必跟他計較,快快請起!”龍懿扶起張山,和顏悅色道,“朕近日一直在與唐卿商議,北遼去歲大獲豐收,糧倉皆滿,而南國饑民食不果腹,餓死無數(shù)。不若從北遼緊急調(diào)運五萬石谷物,以助南國黎民安度佳節(jié)?!?p> 張山恍惚著點頭,咬牙切齒看了唐世涯一眼,命令下屬道:“速命糧庫連夜開倉,五萬石谷物即刻啟程,火速運往帝都石月城!”
“直接運抵石南郡!五皇子龍昊聽命,南國災(zāi)荒不斷,災(zāi)民食不果腹,朕每念及此寢食不安。今值元旦佳節(jié),北遼郡守張山主動為朕分憂,緊急調(diào)撥五萬石谷物,解燃眉之急,助南國災(zāi)民度此寒冬。朕命你押送此批賑災(zāi)物資前往石南郡,時間就是生命,務(wù)必星夜兼程!”龍懿下達(dá)命令道,“大學(xué)士李剛,朕派你輔助五皇子!”
“臣李剛領(lǐng)命!定當(dāng)不負(fù)使命!”大學(xué)士撲通跪地叩首,并用身體絆著少年,即五皇子龍昊,示意他下跪領(lǐng)命。
五皇子龍昊一臉懵逼,極不情愿地跪地領(lǐng)命:“兒臣領(lǐng)命!定當(dāng)不負(fù)使命!”
北遼郡守張山已作了安排,掌管糧庫的官員,帶著龍昊、李剛離去。
伴隨著一段氣勢恢宏的舞蹈,子時的鐘聲響起,元旦正式到來。
“張愛卿替朝廷分憂,慷慨解囊,此行可謂收獲頗豐!”龍懿和顏悅色笑著,端起金樽,“朕敬張愛卿,共祝來年大陸風(fēng)調(diào)雨順!”
“這都是臣應(yīng)該做的!”張山端起金樽,將酒一飲而盡,面如灰土。他嘴上如此說,心里卻是一萬只草泥馬狂奔。
皇帝巡游郡國,平白無故丟了五萬石糧食,張郡守如何高興得起來?五萬石,那可是北遼郡糧倉三分之一的庫存??!
郡國給朝廷上交公糧,封頂也是一萬石,龍懿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啊!這他媽的簡直就是搶?。?p> 但是,面對這明目張膽的打劫,張山非但不敢說半個不字,還得謝主隆恩。
他當(dāng)然知道,這一切都拜宰相唐世涯所賜。唐世涯一句“北遼王”,以及誣陷他不按要求上交公糧,實在是讓他有些亂了陣腳。
這些年,在石月大陸民間,特別是在北遼郡及周邊幾個郡國范圍內(nèi),確實流傳著一個說法,那就是石月帝國將在800年時覆滅,某郡守將取代當(dāng)今帝君,龍氏天下將不復(fù)存在。
這個某郡守,就連傻子也知道,說的自然就是北遼郡守。因為,北遼郡在大陸東北部的五個郡國中,是一家獨大,毫不夸張的說,另外四個郡國加起來,分量也不一定有北遼那么重。
朝廷有沒有聽到這樣的流言,張山不得而知。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民間如此盛傳,朝廷不可能一點兒動靜都不知曉的。
唐世涯的話,讓他隱約感受到了敵意和殺氣。作為一個封疆大吏,他何曾沒有想過要舉旗易幟,分庭抗禮?他此刻有些暗自懊悔,沒有把握住此次巡游之機,提前布下殺局了。要不然,此刻他與龍懿的心情,恐怕要完全調(diào)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