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月帝國歷正月初七寅時。一連三天的暴雪,讓大地再度披上銀裝。無數(shù)樹木被雪壓斷,露出刀削般的傷痕。
帝都石月城郊區(qū)的驛道,四輛馬車滿載貨物,在雪地里緩緩行進,車轍深約五寸。馬車夫戴著皮草帽子,渾身穿得像棉寶寶,眉毛胡子上都是一層霜,呼吸出的白氣在空中搖曳、凝滯。
從馬車上的“貢”字可以看出,此車為運送貢品的專車。車內(nèi)滿載的,是來自北遼的二百罐貢酒,名為“北遼老窖”。
此種貢酒,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窖藏十年方能進貢,每年六百罐,分正月、六月、九月三次進貢。
馬車駛?cè)塍A站,禁軍所設(shè)三道關(guān)口例行檢查以后放行,馬車于卯時駛向皇宮倉庫。
此處頗為熱鬧。今日是正月初七,乃約定的進貢之日。按照慣例,來自各郡國的進貢馬車,均應在此卸貨。
但今年因為大陸諸郡饑荒,石南等郡連進貢的物產(chǎn)也湊不齊,唯有北遼和另外兩個郡國的貢車,如約出現(xiàn)在此地。
皇倉里,各大倉庫也是積蓄不多,進貢的零星可數(shù),前來討要物資的,倒是門庭若市。
掌管倉庫的,是四皇子龍然。此刻,他正身著官服,與宰相兼他的老師唐世涯,以及倉庫總管劉希平一起,在倉庫旁的賬房翻閱。
臺賬顯示,算上剛剛接收的貢品,皇倉內(nèi)所余糧食已不足百石,酒不足五百罐,布匹不足百丈。
可能是因為積蓄太少,皇倉不如想象中琳瑯滿目,覺得冷了場,這位剛剛掌管皇倉的四皇子,一臉的不高興。
唐世涯顯然看出了端倪,淡然道:“殿下且末煩躁,近年大陸多災多難,多數(shù)郡國無力進貢。燕郡等七郡,此前均已書面稟報,石南更是無暇稟報,臣等進言,陛下已恩準,今歲免予八郡納貢?!?p> “說免就免,如何體現(xiàn)帝國之權(quán)威?”龍然抱怨道,“管個倉庫,我還以為有多威風,原來竟是一窮二白!”
“陛下體恤郡國黎民,實乃順應民心。”唐世涯教育龍然道,“殿下今親自掌管皇倉,當思自力更生,開源節(jié)流,為帝都運行提供堅強之后勤保障!”
龍然不以為然:“算了!算了!這皇倉還是繼續(xù)交由舅父掌管,我就掛個虛名,凡收支之事莫再問我!”說著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唐世涯繼而對倉庫總管劉希平道:“劉總管,殿下雖如是說,但陛下已明令皇倉由殿下掌管,此處萬不可有任何閃失,否則皆為殿下之過也!”
“相爺所言極是!”劉希平拱手附和,“殿下年幼,劉某定當如相爺所言,自力更生,開源節(jié)流,確保萬無一失!”
“那唐某告辭了!”唐世涯拱一拱手,上車離去。
須臾,按照劉希平的吩咐,有馬車夫進來,清點數(shù)目,運走一百罐剛剛收到的北遼貢酒,駕車而去。
五皇子寢宮,龍昊被禁足,此刻正在獨自整理東西,將李剛的一些遺物丟進鼎爐,燒成灰燼。
當日從北遼回來的路上,李剛曾語重心長地提醒他,切不可再貪玩任性,當初的話語仿佛還余音繞梁。
李剛說皇宮爭斗之險惡,龍昊此前感觸并不深刻,前些日在朝堂之上,眾皇子幸災樂禍的眼神,以及四皇子龍然的羞辱,讓龍昊第一次體會到了李剛的苦心。
禁軍統(tǒng)領(lǐng)龍飛,矗立身旁。他臉上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但還有很明顯的痕跡。
龍飛原本并不姓龍,是個孤兒,無名無姓,后被李剛收養(yǎng),四歲時隨李剛一同進宮,參加了童子軍,常伴龍昊左右。
后因勤習武術(shù),進步神速,順利入選禁軍,屢立奇功,龍懿賜其國姓,并賜名飛。
此次前往北遼之人皆受賞,唯李剛被斬,五皇子龍昊被禁足,龍飛心里也頗不是滋味。
平心而論,龍昊和李剛確實是咎由自取。但人都是有感情的動物,多年的朝夕相處,而且李剛對其有恩,他心中的悲可想而知。
龍昊此刻實為戴罪之身,龍飛不怕牽連其中,在龍昊禁足期間前來相伴,也是籍此來懷戀李剛,鼓勵龍昊。
如今,龍昊沉默寡言,與往常判若兩人,看著這個滿臉愁容的孩子,龍飛心生憐憫之情,但卻也無能為力。
心事重重的二人正在各自沉默,門外駛來了皇倉的馬車。須臾,書童抱了兩罐貢酒,標簽顯示為“北遼老窖”。
但兩罐的字跡略有不同,其中一罐的標簽,赫然正是李斯特所書!名為“北遼牢窯”,顯然是筆誤。
“殿下,北遼剛剛進貢的老窖,劉總管吩咐,給您分兩罐嘗嘗?!睍f著,將兩罐酒放在了桌上。
龍昊心里不爽,尤其聽到北遼二字,更是心煩意亂,但他一貫沒有對下人發(fā)泄的脾氣,強忍著怒火,有氣無力地說:“我不喜北遼物產(chǎn),你且拿去自行處理!”
“貢酒是給殿下的,價值連城,這。。。。。?!睍€在猶豫。
龍飛責備道:“殿下都說了不喜北遼物產(chǎn),你快拿走!”
書童眼里閃過一絲驚喜,唯唯諾諾端起兩罐酒,退了出去。
龍飛轉(zhuǎn)而安慰龍昊道:“殿下,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不如屬下陪殿下殺兩局?”說著擺出了圍棋盤,熱情邀請道。
“飛兄,我實在無心下棋。”龍昊情緒低落地拒絕了邀請,“你說老師為什么要替我受過?我覺得這一點兒也不值得!”
龍飛沉默了片刻,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殿下,李大人是你的老師,殿下犯錯,李大人即便不主動把過錯全攬去,也免不了降罪下來。雖可能罪不致死,但與其二人同罪,何不保全殿下少受責罰?恕龍飛直言,李大人此舉,或更是為喚醒殿下,痛改前非!”
龍昊沉默了。他再度想起李剛赴死之時,那義無反顧的樣子。他第一次知道,李剛并非貪生怕死之人!
寢宮外的亭子里,剛才進屋送酒的書童,得了貢酒兩罐,滿臉掩飾不住的得意。
他一番吆喝,亭子里早已聚了三個小太監(jiān),桌上竟然還備了幾盤菜肴,擺了酒碗和筷子,四人一邊吃一邊喝。
喝上了貢酒,四個下人都蠻開心,酒興很濃。不到半個時辰,一罐酒就被解決了。四人酩酊大醉,吵吵嚷嚷,亭子內(nèi)一片狼藉。
一個小太監(jiān)意猶未盡,開啟了另一罐酒,抱著壇子喝了一大口。
可能是酒勁上來了,此太監(jiān)晃悠著身子,指著書童破口大罵:“你這可惡的書童,拿這些難喝的酒說是貢酒!”
此太監(jiān)面色發(fā)綠,眼睛充血,渾身青筋暴露,看上去極不正常,完全不像是酒精過敏的反映。
“你這死太監(jiān)!”書童推了太監(jiān)一把,怒嗆道,“殿下賜我貢酒,小爺我好心喚你來分享,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你卻說話如此難聽!”
太監(jiān)雙拳緊握,牙齒咬得緊緊的,胸脯劇烈起伏。
龍飛與龍昊在內(nèi)談話,聽聞外面?zhèn)鱽沓橙侣暎觳阶吡顺鋈ァ?p> 二人剛跨出門檻,就見到了十分異常的小太監(jiān),瘋狂地撕咬著書童的脖子,猶如一頭餓狼,喉嚨里還發(fā)出嘶吼,分明不是人聲。
書童就像是一只驚慌失措的獵物,無助地掙扎著,眼里充滿了絕望,血汩汩地流出來。
另外三個小太監(jiān)完全傻了眼,木頭人一般看著這一幕。
“小李子住手!”龍飛怒吼一聲,快速助跑,一腳踢向太監(jiān)。
他這一腳,少說也有五石之力,二人竟被踢飛,撞在水桶粗的亭柱上。
龍飛上前查看,小李子赫然已經(jīng)只剩半口氣,身體都已僵硬,但眼睛卻估得像銅鈴,嘴還在死死咬著書童的脖子。他試著用腳踢了幾下,仍然無法分開。
書童痛苦呻吟著:“快救我!快救我!”然后在地上拼命翻滾著。
小李子哪里還有人樣?眼睛已完全充血,臉已成為黑色,裸露在外的皮膚也完全黑化。
“殿下快進里屋!你們幾個都跟我上!”龍飛咆哮著,拔出腰間的佩刀,他意識到,小李子或許已經(jīng)不是人!
兩個小太監(jiān)酒已醒了大半,隨手抄了棍棒凳子,隨龍飛一道,對小李子發(fā)起了攻擊。
龍飛的刀狠狠地砍在小李子后頸,飛濺而出的,竟然是綠色的汁液。
數(shù)刀下去,小李子竟然如同毫無痛感一般,仍舊死死咬著獵物不放,猶如已被斬斷的蛇頭。
三人合力,好一番拉扯,一刻鐘過后,才勉強扯開。
被襲擊的書童,已是奄奄一息,脖子上已被咬出凹槽。龍飛和兩個太監(jiān),抬著他往偏房走去。
進到偏房,龍飛將書童安頓好,吩咐兩個太監(jiān)看護好書童,有什么異常第一時間呼叫,然后帶上了門。
龍昊看得一陣陣反胃,蹲地狂吐。他也意識到,這家伙恐怕已經(jīng)不是人類。他下意識地想到,可能是酒出了問題!
見龍飛出來,龍昊斬釘截鐵道:“酒里有毒!”
他的心情很復雜。顯然,這酒本該是由他喝下的,只是陰差陽錯被下人給喝了?;蕦m斗爭之險惡,竟險惡到此種田地了嗎?
龍飛沒有答話,快步返回偏房前,在外面鎖上了門。然后拉龍昊進屋,低聲說:“殿下,再不可如此信口開河!如果傳入四皇子耳里,恐生嫌隙?!?p> 龍昊淡然一笑,這龍飛說恐生嫌隙,當然是比較客氣的,說白了,不過是擔心掌管皇倉的四皇子報復罷了。
平心而論,他并不怕什么報復。他只是恨,恨自己都淪落到這步田地了,身為兄弟的四皇子還如此痛下殺手。
龍飛不動聲色地出去,良久才回來,“殿下,我已將小李子的尸首掩埋。我仔細查看了一下,兩罐酒的標簽,字跡不一樣!其他三人都無事,唯獨小李子如此這般。我問過了他們?nèi)?,第二罐酒,只小李子一人喝了一口?!?p> 說著,將撕下來的標簽遞給了龍昊,“這標簽,不像是貢酒的原裝標簽。居然將老窖誤寫為老窯,實在錯得有些可笑?!?p> 龍昊接過尚有濕氣的標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片刻,緩緩道:“但愿如你所言。他們?nèi)丝蛇€好?”如果僅僅只是小李子一人喝過有毒的酒,那書童和另兩個太監(jiān)就不必過于擔心了。
“書童的傷口已經(jīng)沒流血了,但還是很虛弱。另兩人酒已醒,一切正常。”龍飛有些憂愁地說,“殿下禁足期間,恐查驗較為密集。如今鬧出了人命,若被發(fā)現(xiàn),恐牽連到殿下!”
龍昊義憤填膺道:“如此甚好!你不如把小李子的尸首挖出來,擺在大門口!我倒要讓父皇看看,這歌舞升平的皇宮內(nèi),滿口詩書禮儀仁義道德的兄弟之間,是如何互相殘殺的!”
“殿下,在查明真相之前,還是不要如此妄議!”龍飛再次勸道。其實,他也覺得,龍昊說得很有道理。
若非有意為之,戒備森嚴的皇宮,毒酒如何能送到皇子的桌上?想到剛才龍昊將貢酒賜給下人,下人不敢收的情形,龍飛不由得一陣膽寒。如果龍昊是好酒之人,一時興起邀他共飲,那此刻暴尸寢宮的,豈不是五皇子和禁軍統(tǒng)領(lǐng)?
這也難怪龍昊如此大的恨意,這手段實在是太陰損了!
龍昊并沒有反駁,繼續(xù)研究著那個標簽,心想此番投毒不成,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么幺蛾子。
龍飛猶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殿下,有件事,屬下思考了幾天,決定還是告訴殿下為好。前番運糧隊被襲,帝都之人竟也卷入其中!屬下當日帶走了一具蒙面尸體,解剖發(fā)現(xiàn),腹內(nèi)竟然有帝都特產(chǎn)之貢米!奇怪的是,連日來多番查證,竟無法查明死者身份!好似帝都竟根本沒有此人!”
龍昊聽得頭發(fā)上指,自己棄糧而逃固然可恥,但帝都之人竟然參與劫糧,更是讓人心寒。若非這一變故,自己豈會棄糧而逃?李剛豈會白白送死?
皇倉一直由四皇子的舅舅劉希平掌管,這事肯定與他有關(guān)。與他有關(guān),那也就是與四皇子有關(guān)。
又是四皇子!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欲望,想要將敵人踐踏在腳下的欲望,想要讓對手俯首稱臣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