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細(xì)細(xì)微風(fēng)，吹起漫天雨絲。
白靈蕓眺望著遠(yuǎn)方，忽覺得臉上片片濕潤，雨勢漸大，雨水順著瓦當(dāng)落下來，雨如珠簾，灑在屋檐前。
江譯塘的書房沒有任何間隔，寬大敞亮，大半個屋子都是一排排的書架，江譯塘跑到架子前翻起了書冊，“蕓兒，你說這些書你都看過了？”
“大都翻過?！卑嘴`蕓的聲音隔著幾排書架傳來，不甚清晰。
“那我抽一段考考你。”江譯塘隨手拿過一本書隨手翻開一頁，“君子好名……”
白靈蕓張口就來：“君子好名，便起欺人之念；小人好名，猶懷畏人之心?！?p> 江譯塘又翻了幾頁，“人人有個大慈悲……”
“人人有個大慈悲，維摩屠劊無二心也；處處有種真趣味，金屋茅檐非兩地也?！?p> “你能都記得？”江譯塘越發(fā)來了興致，放下書又拿起了后面書架上的一本書，“《上陽白發(fā)人》?！?p> “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p> “前面不要背，從中間開始。嗯，‘宿空房’，從這里開始。”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卑嘴`蕓又是一口氣背了下來。
江譯塘要白靈蕓翻出所有她看過的書，一心要考倒她，不厭其煩的提著問題。白靈蕓的博聞強記讓江譯塘非常驚嘆，她的腦袋好像把所有書都裝在里面，任何一句話，不管如何生僻，她都能想到出自何處，甚至是哪一章哪一節(jié)里面的。
江譯塘丟開書，滿臉沮喪，“你記性也太好了?！?p> “這些書是奴婢看過的，會背也不稀奇?！?p> 江譯塘搖頭，“我看過的就背不下來！”
白靈蕓眼底有溫暖的笑意，“其實書本來就不是用來死記硬背的。否則，盡信書，則不如無書?！?p> 江譯塘道：“你這話說的深得我心?！辈挥傻每谌鐟液影l(fā)表高論，“前人之書，代表的是前人的觀點。不可否認(rèn)，前人是通過對大量事實的總結(jié)凝結(jié)成一部部積淀著智慧的書籍，但我們后人如果只將其奉為教條，必然會僵化思想，扼殺了創(chuàng)造力?！?p> 白靈蕓給江譯塘遞過一杯茶，“小爺，潤潤喉?！?p> 江譯塘的確是說得口干舌燥，拿起茶杯就喝個干凈。
蘇夷提著食盒進來，“小爺，小廚房新做的糕點?！彼呀鸾z棗糕、鞭蓉糕、豆沙糕、椰子盞擺上桌。
江譯塘挑了塊豆沙糕，“蕓兒，五姐姐最近好像不開心，你知道她是為了什么事嗎？”說著遞給白靈蕓，她伸出手去接，說：“可能是因為曲公子遇到火災(zāi)那件事吧?！?p> 江譯塘直搖頭，“他傷害了五姐姐，五姐姐才不會為他傷心呢。五姐姐說過，人別和過去過不去，勇敢的向前，別讓過去的泥濘染臟新的鞋子。五姐姐是女中豪杰，她不會將自己困在小情小愛之中無法自拔?！?p> 白靈蕓笑笑，目光望著他微微悠遠(yuǎn)了一下，悠悠開口：“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將過去。就像這大雨，總會停，太陽總會出來?？墒怯械娜税。皇谴笥辏翘?。是心頭上的溫暖，是心底里的灼痛。過不去！可能縱然是智者也會有不理智的時候，總會有例外吧?！?p> 江譯塘想了想，嘴邊扯出真誠爽朗的笑，明亮的眼睛里幾絲暖意隱隱流動，他說：“蕓兒就是我的溫暖?！?p> 午飯已過，江一琳回到臥房中，說要小睡片刻，將眾侍婢遣出，她輾轉(zhuǎn)枕上。覺得自己已經(jīng)睡了很久，睜開眼一看，幾縷斜陽照得室內(nèi)更加明亮。天還沒有黑！她望著碧茜紗窗，數(shù)著一個個的窗格子。
“想什么呢？”他走過來，坐在榻側(cè)。
江一琳驚訝：“你怎么回來了？”
他手指撫著她的臉頰，這段時間她又清減了不少，臉上頗有倦色。
“我們走吧?！?p> 江一琳一下子坐了起來：“好。我們現(xiàn)在就走?！?p> 他們很順利的離開京城，二人從不進城，只繞著鄉(xiāng)間的小路而行。一路行來雖然極是辛苦，可是沒有了各種限制禁錮，不必?fù)?dān)心暗中的窺伺，更不用畏懼不知的危險，他們過起了尋常夫妻的日子。兩人手牽著手，看溪流，看瀑布，看云起，看霞飛，或者什么都不看，只看著彼此。不知道究竟走了有多久，一日長一丈，云南在天上。
薄霧漫過遠(yuǎn)處高低田壟，在清晨陽光下漸漸散開。
青瓦粉墻隱現(xiàn)在阡陌桑梓間，牧笛聲悠悠響起，陌上新桑已綻吐綠芽。
他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指著前方，“我們的家就建在那里吧?！?p> 江一琳偎在他懷里，“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p> 江一琳猛得睜開眼，只覺胸悶氣乏，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起身換掉裙裝，然后直奔馬廄，跳上馬，她一拉馬韁就向郊外狂奔而去。
她心中所堆積的苦悶，快要讓她整個人爆炸了。
江一琳策馬疾馳，一陣狂奔，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終于她累了，勒住了馬，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在一片荒林里。
江一琳翻身下馬，茫然望向四周。她仰頭向天，驟然間，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天空大喊，“??！……”
清幽的山林氣息，萬籟俱寂的境界，歲月在一呼一吸間流逝。
不知何時有濃云遮蔽了天空，空氣里漸漸裹挾了濕意，低沉的雷聲滾過天際，驟起雨意。頭上直滴下水來，她方才醒悟過來，忙用衣袖遮住頭頂，朝荒林盡頭一處年久失修，廢棄的佛殿跑去。
推開那扇塵封多年的殿門，“嘎吱”一聲刺耳的門軸響。
地面排列著整整齊齊百十個蒲團，滿殿高掛著無數(shù)條幡、佛幢……時光仿佛驟然倒流，她有剎那遲疑。
那時這里還是香火不絕、金碧輝煌的，左之爭沉默、孤清，總是垂手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之遙之外，永遠(yuǎn)的淡然、平靜，不會疏遠(yuǎn)，也不會靠近。
那時她信步走進奉祀菩薩的神殿，看到供桌上的簽筒，她輕盈的跑過去拿起來對跟隨其后的左之爭說道：“咱們運氣不錯，今日這里沒人?！彼S手抽了一支，自己一瞧，不覺微微紅了臉，嘀咕了句，“根本不準(zhǔn)嘛。”
她還記得，那簽上題著一句——無情不似多情苦！
如今，人去殿空，仿佛只有殿內(nèi)彌散的優(yōu)曇香氣，裊裊縈回，似在身邊，又不可追尋。
一陣風(fēng)從殿外直吹進大殿，有冰涼的雨點從破碎的瓦片縫隙間灑落，濕了臉龐。雨究竟還是下來了。
看一眼幽暗光線下的佛像，江一琳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肩頭，莫名畏懼，透衣生涼，不禁一顫。突然，身上驟然一暖，一件長衫披在她肩上，江一琳大驚，驀然回首，夢中人竟在此刻真切出現(xiàn)，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她抬眸與他彼此相望，目光糾結(jié)于尺寸之間，卻仿佛隔著一生、一世、一天地。
江一琳怔怔的望著他，空氣里幽幽的木蘭香氣似潮水里裹挾的冰凌，生生刺進血肉，很疼！她嘴上卻平平靜靜的說：“你怎么在這兒？”
他望著她，她眼睛明亮，多么美麗的一對眼睛??！像黑夜里的兩盞小燈，也像映著湖水里的兩顆星辰，那樣盈盈如水，閃閃如星！他心里一陣一陣的抽痛，“小姐，你跟我走吧。”他終于開了口，聲音苦澀而痛楚。
江一琳僵住，周身忽熱忽寒，心里有烈火在燒，手足卻似浸在冰水里。
半晌，她方艱難開口，“你在胡說什么？我為什么要跟你走？”
左之爭深抽一口氣，以前的不確定全部消失，人生的選擇其實可以很簡單，前后不定才最痛苦，一旦下定決心向前走，那么即使前方布滿荊棘，也無所畏懼。
他說道：“攝政王爺擁立先帝和當(dāng)今皇帝，兩位幼帝登基，他攝政三十年，近年王爺所用儀仗、音樂及衛(wèi)從之人，俱僭擬至尊，王爺已不甘心只是王爺，他誅除異己，朝野大怨。小姐不正是因為如此，才去辦學(xué)堂、樂坊，收留窮苦的孩童和流浪的藝人，無非是想借他們的口去宣揚王爺?shù)娜实麓壬?。可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如今王府雖赫赫揚揚，但只怕‘登高必跌重’，七小姐博古通今，自然明白榮辱自古以來周而復(fù)始，若應(yīng)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不如你現(xiàn)在就跟我走。白云之下，江湖之遠(yuǎn)，我和你遠(yuǎn)離這些是非恩怨，不好嗎？”
她望著他，目光變幻，復(fù)雜莫名，良久，終于開口說道：“跟你走，我的名聲、未來、前途、幸福要如何保全？如果現(xiàn)在我命在旦夕，我相信你會毫不猶豫的拼死守護，與我生死與共，讓這一刻的柔情深重成為永恒！但是無數(shù)個阻礙在前面，無數(shù)條人命在我們中間，其中還有你至親至愛之人的命，你我真的能坦然面對彼此嗎？”
一字字像用刀鋒刻進了他心頭，既痛且深。他半啟了唇，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字也說不出，什么話都哽在了喉嚨里。他能說什么呢？左之爭面部肌肉微微痙攣，嘴角緊閉成一條線，嗓子眼里一塊又熱又酸又柔韌的東西死死的堵在那兒。終于，他扯出一抹凄然的笑來，“是我妄想了?！彼Я搜劬Γ纳钛鄣诐M是苦澀，“除了一顆真心，我恐怕什么都給不了你，反倒要連累你受苦?！?p> 江一琳深深的注視著他，嘴唇微微翕張，最終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她咬了咬牙，扯下披在肩頭上的衣衫，大步的沖往門口，手撫上房門，她頓住了，回眸看他，冷冷的說：“我要你馬上離開京城。永遠(yuǎn)都不要再回來?！闭f完，她飄然而去。
左之爭一動不動的立在那里，突然，啞聲而笑，許久，才漸漸斂了笑容，“你是怕我和曲逸楓一樣，也死在你父王的手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