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最后一個戲子（五）

　　軍用裝甲車的車身出現(xiàn)了劇烈的震蕩搖晃。

　　蘇洛迷茫地看著四周，發(fā)現(xiàn)傷兵們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整個車艙內(nèi)的氛圍截然不同了。

　　“備戰(zhàn)！所有人，檢查裝備！”

　　曲長江的聲音透過振膜響遍整個車艙，他們倒是不怎么慌，而是迅速進入了狀態(tài)，看來這種情況已經(jīng)很習慣了。

　　蘇洛雖然迷茫，但是也是跟著眾人坐穩(wěn)系好安全帶，他雖然不懂這些事，但是也知道不能給人添亂，便一直老老實實地緊緊靠著艙壁不敢動彈，剛剛那種溫馨的氛圍頃刻間消散。

　　原本艙內(nèi)的暖燈滅了，車艙內(nèi)恢復了昏暗。

　　剛剛熱情地聚圍的士兵們也都肅臉警備，開始檢查身上的防護服狀態(tài)，進入備戰(zhàn)，隨時能夠投入戰(zhàn)斗。

　　蘇洛雙手死死地攥著斜十字型固定住自己的安全帶，艱難地吞咽下了一口唾沫。

　　雖然生在這樣生死僅在一霎的世間。

　　雖然一直想和《長坂坡》的趙子龍一般一身是膽。

　　雖然他向往著人民軍。

　　但是當他親臨人生第一場戰(zhàn)斗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血都開始變得冰涼，他慌，也慫。

　　不過在這種時候，可沒有人能分心來關注他。

　　“黃河，你來主駕，我做報告?！?p>　　駕駛艙內(nèi)，曲長江看著雷達探視鏡里的三維成像，伸了下舌頭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問題好像很大。

　　曲黃河迅速地接手了主駕駛位，專注地判斷路況，右手也慢慢地將驅(qū)動閥值推到最大，全速前進。

　　寥廓的冰原上，武裝車的鏈輪劇烈地轉(zhuǎn)動，側(cè)邊和尾端甩起的冰碴飛濺四處，因為鏈輪轉(zhuǎn)動速度過快產(chǎn)生了一定的熱量，甚至在武裝車的車底都出現(xiàn)了一股冰霧。

　　而車艙內(nèi)也開始出現(xiàn)了劇烈的晃動，和剛剛一開始突然發(fā)生的搖晃一樣。

　　剛剛轟聲，就是曲長江他們突然間加大動力所產(chǎn)生的動靜。

　　他們發(fā)現(xiàn)了在原先預計之外的隊伍，瀛洲的車隊。

　　雖然不知道這群瀛洲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又是怎么繞過前線直接朝著松江基地去的，但是最起碼作為人民軍戰(zhàn)士的職業(yè)素質(zhì)，他們都明白在這個時候應該怎么處理。

　　那就是優(yōu)先延緩敵方部隊行進，并且及時報告情況，將地方部隊控制在基地的合理緩沖區(qū)，等待己方增援部隊前來。

　　哪怕曲長江他們現(xiàn)在滿車都是傷員，他們還是要加速去作為誘餌打亂敵軍的計劃部署，等待巡邏部隊過來將這支敵軍圍剿了，他們不能再讓這支部隊深入，因為這里已經(jīng)接近合理緩沖區(qū)的末端了。

　　和百年前的戰(zhàn)爭有著不小的區(qū)別，如今的戰(zhàn)爭里，基地是最為重要的核心。

　　任何能夠?qū)卦斐善茐牡耐鈦硪u擊，都有可能破壞基地對極端環(huán)境的防御生態(tài)。

　　一旦出事，那要送命的就是整個基地的人。

　　就像當年西歐諸國聯(lián)軍穿過地中海南下?lián)屨挤侵薜幕?，因為看不上非洲用落后的科技建設起來的基地，一般都采用平推的方式，破壞防御生態(tài)，讓自然環(huán)境解決他們，再大搖大擺地入駐鮮有人幸存的基地，再用他們的技術開發(fā)重建擴建。

　　曲長江凝視著三維地圖上那些快速移動的瀛洲部隊，肅容以對。

　　他接入了人民軍自有保密通信頻段開始聯(lián)系基地。

　　“G0073叫G0001，G0073叫G0001。緩沖區(qū)發(fā)現(xiàn)敵情，已接近安全區(qū)，完畢。”

　　蘇洛聽著曲長江的洞拐洞洞的說法，不明所以，但大致也知道這應該是在自有頻段呼叫其他隊伍。

　　馬上就有其他的隊伍響應了，只不過并沒有辦法直接接入基地，而是用了一個兄弟部隊作為中轉(zhuǎn)點。

　　“G0032收到，G0032收到，G0001不在你當前頻段，G0073保持通訊，G0032幫呼，先傳數(shù)據(jù)，先傳數(shù)據(jù)，完畢?！?p>　　“G0001，G0001，G0073呼你，G0073呼你，數(shù)據(jù)已傳輸，申請通訊搭橋，完畢?！?p>　　曲長江將偵測到的敵方裝甲車隊的數(shù)據(jù)傳輸?shù)搅薌0032的通訊終端，安靜地等待他們幫忙呼叫基地，而自己則是和曲黃河繼續(xù)駕駛武裝車開始加速。

　　“G0001收到，收到，同意申請，已接收數(shù)據(jù)，G0073講，完畢?！?p>　　還好還是接上了，曲長江現(xiàn)在就是前線應對敵方車隊的指揮者，基地需要了解他的計劃想法，再進行己方部隊的調(diào)動攔截。

　　“G0073申請戰(zhàn)術誘導，目的地經(jīng)緯數(shù)據(jù)：東133度10分，北41度32分，重復一遍......完畢。”

　　“目的地已出巨層淵冰地帶，有冰原裂口，可通過擊碎冰層有效攔截或消滅敵軍，申請執(zhí)行該計劃，完畢?！?p>　　曲長江的聲音沒有平時那種嬉笑怒罵的感覺，透過車艙振膜傳出來的是一種冷漠的機械感。

　　“G0001收到，G0073請報告車內(nèi)情況，該計劃風險程度評估為低，可執(zhí)行，完畢。”

　　“G0073收到，車內(nèi)現(xiàn)有車長一名，中尉曲長江，副車長一名，中尉曲黃河，傷員十六名，名單已隨數(shù)據(jù)輸送，有......”

　　曲長江例行公事地進行車況報告，但是他突然想起了車里還有一個平民，那個小戲子蘇洛。

　　日了瀛洲龜娘的，要是知道會遇上這個，就不帶他一起了。

　　“有平民一名，姓名蘇洛，職業(yè)為華夏戲曲表演者，完畢。”

　　曲長江如實報了上去。

　　“G0001收到，G0073車況已登記，請與民眾確認意向，捍衛(wèi)人民自主權與安全?！?p>　　“G0073收到，確認后立即執(zhí)行計劃。完畢。”

　　曲長江結(jié)束了通訊，倚靠在通訊位上深呼吸了一次，他跟曲黃河點了點頭，起身去了車艙里。

　　剛剛他們的通訊車艙是實時同步的，所有士兵都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曲長江需要對全員進行最后一次動員，畢竟他又是車長又是思政導員的，這是流程。

　　盡管車身搖晃不止，劇烈的顛簸都快要讓蘇洛把剛剛吃下去的食物吐出來，但曲長江如履平地一般，站得極穩(wěn)。

　　“蘇洛同志?！?p>　　曲長江沒有喊蘇洛小戲子，他按照命令先到蘇洛的身前，征求他的意見，他需要給他解釋一下情況，剛剛那番話士兵們聽得懂，蘇洛可不懂。

　　“我們遭遇了敵軍，現(xiàn)在我們需要作為戰(zhàn)術誘餌將敵軍引到原先瀛洲海邊緣，那里的冰層相對較薄，可依靠轟擊破碎攔截敵軍，我們有可能也會失敗，被俘虜被處決，我們每一個人。”

　　曲長江很嚴肅，他指了指蘇洛身邊的其他士兵們，也指了指自己。

　　“所以我打算現(xiàn)在把你和你的車留在這附近，等待友軍搜索救援，我們會把你的位置信息報告上去，一定會有人來救你，你意見如何？”

　　蘇洛沉默了。

　　他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曲長江的意思。

　　跟他們一起執(zhí)行任務，可能九死一生。

　　留在這里，還大有希望生還。

　　他想要活著，畢竟他還沒有做到唱戲老頭說的把這身技藝傳下去，他如果死了的話，會對不起唱戲老頭的。

　　蘇洛的眼神和曲長江對上了，和曲長江的堅定不同，蘇洛的眼睛里，只有迷茫和猶豫，這就像是生和死的選擇。

　　他喜歡那種唱戲有知音的感覺，也喜歡和人民軍的這些戰(zhàn)士們相處。

　　他很享受這里的環(huán)境，也覺得自己或許這輩子的意義都得到了詮釋和滿足，從他打小學的戲來講的，此刻隨軍而征，舍生而取義，才是真英雄。

　　他渴望當英雄嗎？

　　渴望。

　　否則他也不會對武生有那么深的執(zhí)念。

　　他渴望活下來嗎？

　　其實還好。

　　滿足了，又是個病秧子，其實早晚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死得有個美名？

　　自己的大名都報到松江基地去了，一群值得尊敬的人稱呼自己為蘇洛同志，活著有比這更重要嗎？

　　蘇洛的眼神所包裹的情緒讓曲長江有些愣神。

　　或許這是戲子的本事吧，眼神比常人有戲多了。

　　“我不走，我要和你們一起同生共死，抗擊外敵！”

　　蘇洛張口，想要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宣誓。

　　他的喉嚨聳動著，嘴巴張合著，脖子抻直著。

　　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此刻變成了啞巴，他甚至沒有力氣去說出任何一個字。

　　蘇洛腦袋卻忍不住點了點頭，活著，活著吧。

　　他閉上了嘴，整個人癱軟在車壁，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耷拉著，眼神失去了光澤和色彩。

　　“嗯，好。”

　　曲長江承認自己有那么一點點失望，臉都有些冷得僵，不過他還是伸手拍了拍蘇洛的肩膀，自然地笑了笑。

　　“小戲子，加油，繼續(xù)好好把你喜歡的戲唱下去，幫我和關小羽和小黃忠打個招呼?！?p>　　蘇洛整個人四肢無力地癱軟著，抬頭麻木地看著曲長江站到了車艙中間宣誓動員著什么。

　　一直到曲長江給他換上了新R型防護服，幫他關好了戲車的車門，車艙里的戰(zhàn)士們隔著玻璃朝他揮手道別，蘇洛才意識到了什么。

　　“砰！”

　　戲車落地的聲音，周遭的風雪重新包裹了戲車，戲車安全地著陸了。

　　蘇洛癱坐在戲車里，看著那輛軍用裝甲車駛?cè)?，那鋼鐵之軀漸行漸遠，他才失神地坐了起來。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自古如此。

　　蘇洛安慰著自己，越安慰心越有根刺插著，插了個對穿。

　　該去把戲車四角固定一下吧，等待人民軍的救援，曲長江已經(jīng)把自己的位置傳輸上去了，有人民軍挺好的。

　　蘇洛自己跟自己念叨著，但是聲音都被風雪蓋過去了。

　　他下了戲車準備重新搭建起等待救援的戲車駐地，卻在車前被絆了一跤。

　　新的高端的防護服就是好用，蘇洛笑著在冰地里打了個滾，摔了一點也不疼，在外面也不冷也不難受，行動比自己那破舊的A型防護服好多了。

　　他一個岔腿坐在了冰地上，風雪飛落在他的盔罩上，蓋了一層薄冰。

　　他回過頭反身看了看是什么東西絆住了自己，一個黑色的大袋子。

　　在冰地上爬了兩步，蘇洛把袋子扯了過來，好奇這袋子里是什么東西。

　　伸手打開了包裝得挺結(jié)實的黑色大袋子，忽由的一陣強風刮來，把他吹翻了，也把袋子里的東西吹了出來。

　　他看著天空中飛揚而起，又砸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東西。

　　一疊一疊的新型軍糧。

　　他從冰地上坐了起來，把散落在冰地上的軍糧攏到了身邊，抱起了幾袋，看著上面對應的編號。

　　蘇洛坐在一堆食物里，嚎啕大哭。

　　他朝著G0073離開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哭著。

　　可在這漫天的風雪之中，在這寂寥的冰原之上，一切聲響都被嘈雜的雪風呼聲籠罩著。

　　蘇洛的哭泣是無聲的默劇。

　　此處，宛若無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