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葉正信只有一聲深深的嘆息，自從做了這份差事，生死離別見得太多，悲世憫人的心也逐漸變得強大，就算他能幫得了一人，可他幫不了所有人。
這里施舍粥飯是有規(guī)矩的，災(zāi)民必須帶有難民證親自來這里排隊打飯才可以，每人只有一份的限量，不然不與分發(fā)，以防有的人已經(jīng)死去，家里人還在冒領(lǐng)他的份額。
葉正信這里每天有八百多人排隊領(lǐng)取粥飯，上方有令，必須一視同仁，不準(zhǔn)厚此薄彼。
若小柱子爺爺真的沒有力氣親自前來打飯，只怕性命難保。
漸行漸遠的小小身影讓葉正信很想幫他一把，這孩子又懂事又勤快，每次天不亮就和爺爺?shù)谝粋€過來排隊，傍晚也是如此，所以葉正信對他們印象深刻。
今天糧庫里沒有多少活計，早上賒粥結(jié)束，葉正信跟搭檔老許打招呼告假一會兒，把剩下的一點粥飯裝在碗中準(zhǔn)備送去給小柱子的爺爺。
搭檔老許的老家離洛陽城不遠，具體什么地方上面都是保密的，葉正信也沒問。老許已經(jīng)在這里做工快一個月，新建的十三號施粥點，總得有個有經(jīng)驗的人帶頭，老許就被派過來領(lǐng)著葉正信做工。
每天施粥按照人數(shù)分發(fā)，最后就算剩下一些，也不能不夠，以防后面排隊的災(zāi)民沒飯吃借機發(fā)難，擾亂秩序。
沈大花等女人們，主要做著在城里集中燒火煮飯的活計。
女人們住宿的大院離得不遠，所謂男女有別，這一點上面安排得還是很合理的，卻導(dǎo)致葉正信夫妻二人見面的機會已經(jīng)不像在家時雙宿雙飛的情景，沒辦法，為了這份差事也顧不得許多。
小柱子爺孫倆，住的地方離城門并不遠，可見他們來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
后來的逃荒者，也只能在更遠的地方搭建帳篷。
幾座比較大的帳篷旁邊，有一個不大的用破布搭建的帳篷，這就是小柱子他們住的地方。
葉正信手中端著一碗用灰布面蓋著的粥飯，來到小柱子爺孫倆住的地方，帳篷雖然不大，但還算是比較嚴(yán)實，晚上氣溫有點涼，有個遮風(fēng)擋寒的地方總是好的。
隔壁有著很多大大小小的帳篷，看似雜亂無章，但大家還是自覺地在中間留出了一條路，也好方便去到城墻根打飯。
還沒進帳篷，就聽到里面老者說話的聲音：“柱子啊，爺爺可能不行了！哎，如果那個葉兄弟是你的父親該多好，爺爺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心善之人，我這一把年紀(jì)了，這點還能看得出來。”
“爺爺，我知道，你說過，想讓我給他做兒子，可是我只想做你的孫子，我不想離開你！”小柱子臉上掛著淚花，說出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帳篷外的葉正信聽到里面的對話，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每天小柱子都主動跑到自己面前幫忙打掃衛(wèi)生，原來老者居然有這種想法，人家對自己是這么的信任，葉正信卻不敢答應(yīng)，如果弄個孩子去粥廠跟在自己身后，想必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被開除，這份差事還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貪婪的目光盯著。
“哎呦，葉掌柜來啦？這段時間我們可是多虧了您照顧，我家那死鬼剛剛燒好了開水，您要不要過來坐一坐，哪怕喝我們一口白開水，我們也是高興得很吶！哈哈哈?！甭愤^的一個婦女趕忙熱情地跟葉正信打招呼。
聽到婦女喊自己葉掌柜，葉正信心里還是有些得意的，自己雖然只是一個伙計，可是既然得了這份兒美差，眾多災(zāi)民也就對自己非常尊敬。
“啊……大嫂啊，多謝你的好意了，今天我就不去了，改天改天吧！”葉正信可不是來玩兒的，隨口應(yīng)承幾句。
這個婦人留下一個笑容，客氣兩句便離開了。
“柱子，快，我聽到好像是你葉叔的聲音，是不是你葉叔來了呀？”老者的聲音明顯有些激動。
葉正信剛才并不是故意聽人家墻角的，只是無意中聽到老者和小柱子的對話。
柱子趕忙打開門簾兒，果然是葉正信，喊了一聲“叔”后，把葉正信請進帳篷，他臉上掛有兩道淚痕，連忙用手擦了擦。
帳篷之內(nèi)還算干凈，邊上擺著一個小鐵鍋，看樣子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過了，兩塊木板做的平臺上擺著幾個碗筷和一個瓷罐兒，地面上還鋪墊了一個涼席，這樣顯得里面干凈了許多，最里面較大的涼席上，攲枕著有氣無力的老者，有著許多補丁的一床被窩蓋在身上，他正在努力地迫使自己虛弱的身體坐起來！
“老哥啊，您還是好好躺著吧?！比~正信放下碗，趕緊走上前來扶住老者，用邊上的衣物和枕頭給他頭部墊得高了一些。
葉正信讓小柱子把門簾關(guān)上，打開蒙著的布片兒把粥飯拿到了老者面前小聲的說：“老哥啊，我看你還是先吃點吧?！?p> 老者本來大概五十幾歲的年齡，可是滄桑和勞累使他看起來起碼要六十幾歲的樣子。他有些激動地說道：“葉兄弟啊，給，給你添麻煩了！這叫老漢怎么心安?！闭f話間語氣有些哽咽。
“感謝的話就不要客氣，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小心隔墻有耳?！比~正信又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
實際上葉正信單獨來給老者送粥飯，已經(jīng)算是違反了上面的規(guī)定，不過做了這份差事，哪一個伙計沒有一點私心！他還聽說過有人做著賒粥的伙計，私下里收過別人的好處，只要事情沒人鬧上去都不是大事。
“老哥，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幾天身體不還是挺硬朗的嗎？”
“實不相瞞葉兄弟，其實幾個月前我就一直隱隱感覺這肚子有些疼痛，也曾經(jīng)找人開了幾幅藥，都沒用，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治啦！還有幾個小錢兒不如留給孩子，他能好好的，我也就沒有遺憾了?！?p> 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不過有些病癥卻是無法治愈。
葉正信對此也無能為力，人的命，天之道。當(dāng)初自己的叔伯兄弟也是死于瘧疾，同樣無能為力。
不過勸善不勸惡，葉正信還是希望他能夠盡快好起來。
“你可不能有事啊，小柱子還小，他還需要你照顧的?！?p> 老者搖了搖頭：“葉兄弟呀，你是個好人吶，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我倒是希望早點走得好，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孫子！不如把他過繼給你，等他長大了好好孝敬你不知可好？”果然老者把自己多日來的想法說了出來。
葉正信猶豫了一下：“我知道小柱子是個好孩子，他很懂事，可是我卻做不到??！老哥兒有所不知，我正因為家中糧食已經(jīng)不多，四個孩子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為了能給家里省下一點糧食只好帶著媳婦兒來城里做工，這一點我真的不能答應(yīng)?！?p> 這種事兒葉正信不能扭扭捏捏，省得給人家留下一個美好的幻想而自己最后卻做不到，不如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
作為一個男人答應(yīng)的事情就要做到，這叫做男兒本性，頂天立地！也許葉正信這是一份自私，可同樣也是一份坦然。
老者嘴里吧嗒了幾聲，沒有再說出懇求的話語，畢竟這個年頭兒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他更不想倚老賣老給他人增加負擔(dān)。
“小柱子的父親去哪里了？”葉正信繼續(xù)詢問。
“沒啦！兩年前就沒啦！”對老者來說這都是刻骨銘心的過去。
“那你不會只有一個兒子吧？把小柱子交給他的叔叔或者姑姑……”葉正信突然打住自己的問題，如果可以，老者恐怕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不然怎么會有把孩子托付給自己的想法。
老人半天沒有說話，似乎在回想著什么：“老漢只有這么一兒一女，當(dāng)初只因家中貧瘠，兒子已經(jīng)二十幾歲了還在打光棍兒！剛好那時候柱子他娘也是兄妹二人，我就托媒人給他們換了一樁親事，把我的閨女嫁給她哥哥，把柱子他娘換了過來。也總算是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了！”老者說完身體不由地，往下滑動了一些。
“那小柱子他娘，為什么沒有跟著一起出來？”
換親的事情葉正信以前聽說過很多，都是窮苦人家，這么做也算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有的人家?guī)讉€兒子，由于家境貧窮，幾個兄弟一起打光棍兒的情況也不是沒有！陽埠莊子就曾經(jīng)有這么一戶人家，家里不但窮得可怕，五個兄弟長相奇丑無比還好吃懶惰，后來弟弟終于有了媳婦，老太太就把他的四個哥哥全都趕到莊稼地頭兒的茅草屋睡覺，四個大哥都樂滋滋地抱著被窩去睡茅草屋，而且心中都在為弟弟高興得不行。
老者緩緩開口回答：“賣了，被我賣給別人啦，自從我兒子死了，她就偷偷摸摸的跟別人好上了，所以我?guī)е⒆觽兂鰜碇?，就把她賣給了她那個相好的，也成全了她們！換了一點糧食，為孩子們爭取一個活下去的希望，可是……都怪老漢沒用?。 ?p> 說起這些老者非常難過，其實他出來逃難的時候本來手里還有多年積攢下的十幾個銀元，本以為治好了病還可以繼續(xù)賺錢照顧孩子們！可是事與愿違，為了抓藥治病花去了大半，病還是沒治好，要是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病，還不如不去花那些冤枉錢。
葉正信沒有說話只是暗自嘆息。
在那個年代，女人寧可守寡半輩子也要保持自己的貞潔，偷偷摸摸找相好的這種女人確實不多見。起碼大多數(shù)的人家，如果自己的兒媳婦兒做了這種事情，怎么可能成全他們！老者能這么做已經(jīng)算是仁至義盡。
葉正信知道老者已經(jīng)累了，既然幫不上忙也就不再打攪人家。
葉正信走出帳篷后，在小柱子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小柱子，你是男孩子，好好照顧你爺爺，我相信他會慢慢好起來的?！?p> “嗯?！庇辛巳~正信鼓勵，小柱子眼神兒堅定了一些，本來今天早上打回來的粥飯，爺爺只是隨意喝了兩口，現(xiàn)在葉叔又拿來了一碗飯，爺爺就不會餓。他覺得自己只要好好伺候爺爺，爺爺應(yīng)該會慢慢好起來，因為他是爺爺最親的親人，爺爺為了自己也會努力好起來的！可是葉正信離開后，小柱子又緩緩地低下了頭。
是的，他想的沒錯，可是錯的并不是他，而是天道的不公！
葉正信走后，老者又開始腹痛難忍，應(yīng)該說是葉正信還沒走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開始疼痛！他痛得滿頭大汗，咬著牙一聲不吭，他想喊，可又怕嚇到自己唯一的乖孫子。